离大师哥远些还是近些,这哪里能由得我?
怎么会有人认定是我要往大师哥跟前凑?难道这九师姐是觉着我会嫌自己活得太舒坦了不成?还是她认定我每日里不给大师哥打一顿戒尺或是罚跪几个时辰我就浑身不自在?就算我已经认了自己是个“木鱼命”,可若是人家和尚今天忘了敲打木鱼,我这木鱼也犯不着要自己跳到和尚面前去招惹和尚吧?这木鱼骨子里得犯贱到何种地步啊?
唉——眼前这位九师姐美则美矣,可她那一双西子含烟的眸子却偏偏只是个花瓶摆设,其实就是两个瞎窟窿,她到底怎么看出是我非得要凑上前主动去招惹大师哥的?
看来这天底下的倒霉冤死鬼何止窦娥一个啊!纵然不是被拉上法场去砍头,我这冤气也不止要六月飞雪了,只怕要六月飞刀了!
苍天呐,你不分清浊何为天!让我这冤比海深还无处诉,我也全不用麻烦你非得六月飞霜漫天下雪来诉冤情不可,你就干脆从天上飞刀子也行落剪子也好,直接把我给扎成个刺猬给我个痛快算了!
见我只是呆呆看着她,并不开口答话,九师姐干脆拿起白瓷瓶,将瓶中的烈酒直接倒在了我身后的伤处之上。
油煎火烹一般的疼痛骤然又起,顿时教我再没了胡思乱想的力气,只赶忙连声哀求:“别……哎哟……饶我……我本就不想招惹他啊……疼……”
九师姐不过是要我避开大师哥,这原本不过就是我内心所愿而已,又不是要我离开我宇哥!我这该死的木头脑袋竟然还发愣!每每都是它在不该溜号儿的时候胡思乱想,白白害了我这老实巴交的身子莫名其妙地吃苦头。
见我疼得脸色发白,哀哀求告,九师姐方收起那白瓷瓶,又拿过方才放在桌子上另一个碧色瓷瓶,不紧不慢地打开瓶塞,口中似漫不经心地娓娓说道:“风儿,你最好是记住了,若是你敢再打什么鬼主意惹我不高兴,或是乱说些我不想听到的话,你可仔细着,我有的是法子好好招呼你。”
我原本正疼得恍惚,此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泪汪汪地连连答应:“我不敢了……”
待得那碧色瓷瓶中的药敷上伤处,清凉顿生,疼痛骤减,我却如同被抽空了骨骸血肉,魂灵仿佛顿时失去了支撑,昏沉沉瘫倒做了一副空壳皮囊。
直等到定更天过后,留儿姐姐才回来,听说已经给我敷好了伤药,又让我将“雪耳莲子羹”都吃了,反倒拉着九师姐好一顿感谢。
九师姐柔柔一笑,开口又变回素日那一副春水般的温软声气:“哎呦我今日才当真知道了你平时的艰难。风儿这孩子,敷药要人劝,吃饭要人哄,当真是好话说尽了。”说罢似乎是发自内心地缓缓摇了摇头,“也真幸亏你有这份子耐心照看她。”
听得她说出这一番动听言语,再一想到她方才逼我吃下“雪耳莲子羹”的那副嘴脸,我胃里好一阵翻腾,却只能仍旧合眼装作睡觉,一动也不想动。
好容易熬得听见她走了,我还怕她没走远,又忍耐等了一阵子,我才爬起身子,一头扑到留儿姐姐身上就呜呜大哭起来。
留儿姐姐正两手各拿了一个花样子在灯下比看琢磨,给我猛然一扑一哭吓了一大跳,两个花样子都撒手落了地也顾不得,一把搂住我:“哎呦,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不成?”
我将头钻进她怀里,哭得连话也说不利落:“九师姐……坏……伤处疼啊……”
留儿姐姐赶忙一手拍着我的后背安抚,一手轻轻褪掉我的下衣,看了之后竟气笑了:“你说你这孩子把我吓得,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九师姐那药好得很,我出去时候你那伤处还淌血水呢,这会子已经都起了一层油皮,看来一两日之内就能结痂,有个三五日就好得差不多了。”还没等我压低哭声开始诉苦,留儿姐姐又“咦”了一声,“怎么有酒味?我说呢——好啊风儿,你这孩子也是欺负我好性儿,我这里每日里万般小心着给你敷药,你偏偏都是又哭又闹,九师姐拿了烈酒擦洗伤处你倒是能乖乖忍了,我看啊,下回还是让你九师姐来给你敷药好了。”说着话,她竟然还“噗嗤”笑出声来。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搂着留儿姐姐的腰放声大哭:“不要啊……真的不要啊……”
九师姐纵然可厌,可她送来的药倒当真是好的,果然第二日伤处已然开始结痂。既然不妨碍走动,我就很是犹豫下午申时还要不要按照大师哥吩咐去他那里念书。
我这里正苦苦天人交战,宇哥又来了。我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将脸朝向床里,一想到那天他脚上的鞋子,我就一丁点儿也不想搭理他。
宇哥却根本没理会我故意的冷淡,进门就嚷嚷:“风儿,快别装睡了,快起来快起来,给你看这个。”
我本来赌气不想理他,可耳中听得极其微弱的一声猫叫之后,我这个没出息的,忙忙就转回头支起身来看。
宇哥是自己来的,并没有赵飞相陪,走路虽还不甚利落,可也不似两天前那样要人搀扶。他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那日的不快,怀里抱着个棉垫,垫子上是一只才巴掌大小的瘦小黑猫。他满脸兴奋,大呼小叫做献宝状。
我也顾不得手上的伤刚刚结痂,爬起身子就张开手:“猫?快给我抱!”
宇哥小心翼翼地将小黑猫连同垫子一道儿送在我怀里,叮嘱道:“你可千万轻些,它的腿断了。”
我早看见小黑猫的一条后腿被白布裹着,拖在身后并不能动。猫儿瘦得几乎只剩了皮骨,一双碧莹莹的眼睛此时黯淡模糊,眼角上都是脏乎乎的眼屎。也许是因为疼,小猫一直微微发着抖,在我接过它的时候,它无力挣扎,只是哀哀了一声,声音很小,身上抖得越发厉害。
宇哥说这猫儿不知怎么受了伤断了腿,跑进柴房里躲起来,是昨日二师哥发现的,看着这可怜巴巴的小东西都快饿死了,就让郎铭拿去给它喂些吃的,暮宇看见了就要了来送给我。
宇哥帮我将猫儿连同棉垫安置在我床边的凳子上,我二人商议了好一阵,最后才决定给这猫儿取了个名字叫做“夜儿”。
我忽然心中一动,冲口就问:“你怎么没把这猫儿送给苏照去?难不成是送去了人家不要,才送过来给我的?”
宇哥苦着脸几乎是哀求:“风儿,你信我成么?我心里一时一刻都只记挂着你一个,你就真的不知道么?难不成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才罢?”说罢,干脆又耍起了无赖,指着脚上的旧鞋子道,“反正以后我是不要别人的东西了,你要是不赶紧学着给我做鞋子,我可就只能打赤脚了。”
“呸,美得你,我才不管,你打不打赤脚与我何干?”话虽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偷笑。
谁料想我俩和好后还没说上十句话,暮宇竟说了句:“第一眼瞧见夜儿,我立时便觉得它很是像你。”
我的手突然一抖,仿佛给人当头打了一棒。
忍了又忍,终于狠狠压住心里的愤恨,只一头躺倒在床上:“我乏了,你走罢。”合上眼睛,不想开口,凭宇哥再说什么我也不想理会,以至于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并不在意。
竟然连宇哥也这么说!
难道我真的很像一只野猫么?大师哥捡回来的野猫……
再睁开眼睛,锁风轩里只剩下受了伤蜷缩在床榻上的我,还有断了腿蜷缩在棉垫上的夜儿,我还有些恼火,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恼火宇哥说了那句话,忽听得赵飞边说边走进屋来:“风儿,这几日可好些了么?”
我一抬头,正看见笑嘻嘻走进来的赵飞和他身后的两个女孩子。
赵飞一贯地是个话痨,见面就说个不住:“暮宇那小子刚刚来过罢?他都等不到我回去,自己就跑来了?看来这小子的伤是快好了,用不着我搀着扶着,得,我就是那良弓跟走狗啊。风儿你知道不?昨儿就为了这个猫儿,那小子跟我争个没完没了,我妹子也喜欢,暮宇偏偏死活不肯让,我就猜着必定是要来你这里献宝的,赶紧反过头来劝我妹子——哦,对了,这是我姐姐翩翩,还有我小妹纤纤,纤纤跟你同岁,略大你四个月,你俩的性子倒是差不多,你带她在山上一处玩耍可好?我这小妹下个月要拜入巫山派门下,我姐姐要送她入师门,路过咱们九离山,师父准她们在山上多住几日。唉——以后啊,我们姐弟三个只怕要一、两年才得团聚一回喽。”
昨天晚上倒是听留儿姐姐说赵飞的姐姐妹妹已经来到山上,今日一见,果然是一对玉人儿,姐姐修眉俊眼,已经是难得的美人,堪堪可与九师姐相比,妹妹年纪虽小,还更比姐姐精致秀气,尤其那一双水汪汪的乌黑眸子,顾盼神飞,我瞧了都喜欢。可惜了赵飞,平时看着倒也算得生得周正,如今站在这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当中,竟丑得不像一奶同胞。
我本来还为了宇哥说我像野猫的事情堵心,此时心情略好,就笑着叫了声“翩翩姐姐,纤纤姐姐。”想起身见个礼,给赵飞上前一把按住:“小祖宗你就躺着罢,快别折腾了。”转回头朝那两姐妹笑道,“我这个小师妹太过淘气,前几日刚刚给我师父揍了一顿,到如今还卧床养伤呢,不过这倒也好,她比平素老实了不少,也是……”
“你住口!”我被他在外人面前揭了短处,登时翻了脸,恨恨打断他的话头,“聒噪话痨,整天就知道瞎说八道!”
赵飞挨了骂也还是一贯的不在乎,仍旧笑嘻嘻的,可他那个娇滴滴、俏生生的妹子却先恼了,皱眉噘嘴朝我大大啐了一口:“呸!我哥哥哪里瞎说八道了?说你淘气挨打是假的么?你不是当了大伙儿的面给狠狠打了一顿屁股么?”
我给她如此狠狠一呛,面上十分难看,慌乱之下只好强词夺理:“要你管?与你何干?”
偏偏这纤纤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难缠角色,仰着头插着腰拿出一副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的架势:“当然不关我的事,我只是笑话你而已。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给当这一群人的面按在地上打屁股,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多丢人有多丢人,我只要想想都替你脸红!”
我又羞又恼登时就涨红了脸,正待回嘴,赵飞赶忙一下子插在我俩当中,拦住他妹子道:“纤纤啊,你好歹是个姐姐,有点姐姐样子好不好?”
直到这时候,他那个柔柔的美人姐姐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劝道:“罢了罢了,纤纤你就让着她罢。”
纤纤却还不罢休,跺着脚恨恨道:“谁稀罕做她姐姐?就是她害得十二哥哥被带累着才挨了打,前两天她还气得十二哥哥那么难过,我才懒得搭理她。”
一听得她初来乍到就将宇哥叫得如此亲热,我登时大为光火,指着她大声骂道:“你还是先替你自己脸红脸红罢,才见面叫人家十二哥哥,好不要脸!”
纤纤一张粉面登时也羞得通红,眼泪在眼圈儿里不住打转,也指着我怒道:“你这个……”赵飞也顾不得再多话,只赶紧一把拉住她就往外走:“快走快走,头一遭见面就能吵成这样,当真是服了你们两个了,你俩是天生的冤家,以后少聚头少生事。”边走边回头向我说了句,“风儿,我们先回去了,你好生歇着啊,回头我再来看你。”
纤纤给他哥哥扯得脚不沾地,还非要扭回头来狠狠丢下一句:“你再敢骂我哥哥,我就告诉你师父去,让你当众再被打一顿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