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禾惊异点头,哭丧着脸道:“原本想让老师高兴一下……那知老师听闻,陡然一口血喷了出来……接着他抓起短匕,留下一句‘告知你师兄’,挥手割破了喉咙……”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田单失魂落魄,松开孙禾,惨然喃喃道,旋即嘲弄看着孙禾,“……你却是没有想到,这个消息,居然会是老师的催命符吧。”。
孙禾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甘哀嚎道:“师兄,而今我齐国吞并宋国,这是何等涨国人威风之事,为何老师、还有你,都——”
孙禾话说一半,生生被田单凶戾眼神给拦腰斩断。
看着孙禾,以及周围一干徐林卫惊惧畏怯的神色,田单自知自己失态,微闭双眼,半响,再次睁开,已然恢复了平日的镇定冷静。
而柳林内,一时间一片死寂。
此时无论孙禾还是吕敖等徐林卫,都心头大为不安,身为匡章、田单身边近人,对两人的才具自无比清楚。
匡章一生西伐大秦,南征强楚,威凌韩赵,攻破燕蓟,堪称战绩彪炳,在齐国有“军神”名号,锋芒甚至完全盖过了同时名将孙膑,——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断然自裁;而田单,在稷下学宫求学时师从祭酒邹衍,不出三年已然名满临淄,身为弟子却有“小先生”之誉,后来稷下学宫被当今齐王强行关闭,面对齐王授下大夫之职的征招,竟然坚辞不仕,归家自晦,为人一向性情内敛却骨子桀骜,韬略在腹智珠在握,鲜有失态之时,听到这个消息却惊恐失措,——如此,这个消息显然有他们所不知的隐情,不仅称不上好消息,甚至堪称大凶之兆。
孙禾与吕敖等徐林卫,尽皆将眼神投注到了田单身上,静待他的决断。
抬头怔怔看着渐渐阴霾下来的天空,看着昏暗的柳林,田单面容再次一个苦涩笑容浮现,一幅淹没于记忆,自以为彻底忘记,却一直铭刻心底无比清晰的画面徐徐浮现——
身患风疾斜眼歪嘴、干瘦如柴却骨骼奇大的一名老者,在床榻强撑身躯,面对榻前跪坐的面容温文谦和,一双黑亮双眸却隐隐睥睨之意流露的青年,语调含混地怒声痛骂:
“混蛋,以你之才,十倍于我,百倍当朝那群废物,为何执意不仕?我知晓你是怨恨齐王关闭稷下学宫,驱逐祭酒与先生,残杀弟子,因此征招你,你傲慢推病。可那是我们的王,身为臣子,君有过,当铮谏,当匡扶,岂能消沉退避?”
过于激动,老者灰暗面容一抹儿潮红涌现。
青年吓了一跳,忙膝行上前,扶老者躺好,赔笑道:“老头,别激动,顺顺气,你这病可气不得,——那个刚愎的独夫,岂是听人劝的主儿?以你历经三王、战功煊赫的当国‘军神’,苦谏于他,还不是被他肆意羞辱?情郁于胸,患此恶疾。本公子不比你的地位、权势,凑上前,万一有个闪失,却不是要被他砍了脑袋?”
听青年嘲弄的话语,看青年讥讽的面容、不屑一顾的眼神,老者更急,“唔唔”道:“你、你不为齐王,但你总还是田氏宗亲,莫非社稷宗庙、黎民百姓,你也能弃之不顾?”
“老头,你可不能用大帽子扣我,这不是还有你嘛。以你当国‘军神’的名头,在饱受你荼毒的秦、楚、燕、赵诸国内,简直能止小儿之啼,那怕卧在床上,虎老雄风在,一日不死,诸国也总一日不敢进犯。”
“放屁!”老者怒视田单,乱糟糟脏兮兮的须发飞扬,疏忽几分往昔天下侧目的威严浮现,半响,又幽幽叹息一声,威严消散,怅然道,“我已没有几日好活,——如你眼里有我这个老师,答允我,我身死之日,你就出仕。”
“诺!如你卒,本公子就出仕。”面对神色灰丧的老师,田单终究于心不忍,点头应允,旋即又嬉笑道,“老头,看你面相,至少还有三、五年可活,谁知到时又是什么局面?”
老者像是心头卸下了一块巨石,缓缓放松平躺榻上,闭目低声含混道:“那里用得着那么久,会快到出乎你意料的……”
两行清泪自眼角渗出,田单完全被黑暗的悔恨吞没,低声喃喃道:“老头,你又何必如此?你可知晓,我宁可那个独夫身死,也不愿你损一个毫毛,——早知、早知……”
至此,田单那里不清楚,为逼自己出仕,老师匡章已然早怀死志,而齐军攻宋此战就是关键。如齐军此战大败,局势还不至于凶险,匡章也就不必自裁;而今齐军一举灭掉宋国,齐国形势陡然险峻异常,未来甚或有国破之祸,匡章也就别无选择,只有以一死来逼自己出仕了。
而在这一刻,田单也终于明白,数年来,他一直冷眼旁观齐国向着万分凶险的国破之路狂奔,袖手不理,只以为事到临头,他有无数条路可以选择,无论远走他国,还是退避海上,总能够清风拂身,毫不萦怀。
然而事到临头,破国之祸真个近在眉睫,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继续保持轻松心怀,也无法做到毫不介意,也就是说他面前看似有无数条路,其实自始至终只有一条,从来他就没有过别的选择。
也因此,不用匡章以死相逼,事到如今他也绝对不会继续退避消沉下去。也因此他才会如此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优柔寡断,痛恨自己没有早日明悟心意,导致老师愤郁自裁。
静静站立当地的田单,虽然身形不动,然而一直紧盯着他的孙禾与吕敖等徐林卫,却心头突然一寒,恍觉一头沉睡的猛虎在徐徐醒来,并张大血口,向着自己的领地发出了宣示主权的咆哮!
孙禾、吕敖等面色狂喜,相互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亢奋与灼热!虽然不明白齐国灭宋这等天大好消息,为何会让他们师兄、公子惊惧至斯?但他们无疑都清楚,田单,在这一刻,终于不再逃避了!
“老头,你放心的去吧,以后的齐国,就交给我了!”对着柳林上空默默吐出这句话,田单转身断然道,“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