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上火车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沿路两边流淌的清澈的水荡涤着心里的孤寂。是风中转动着的风车,它撇下一路的疲惫和喧哗,消散了这无故生来的伤感,我知道我将在这里平息内心的虚浮,在枯死的世界中重生。
传奇般的古城,有着传奇般的名字。殇,象是古战场厮杀的气息,掩盖了血腥时的罪恶,留下的只是零碎的祷告和飘落的樱花;殇,象是躺满烈士尸体的地毯,总有让人缅怀的力量迫使着从这里走过的每一个人为心里燃烧的欲望负罪。
站在这城楼之上,领略的便是异地的神话。
孤寂,落寞,浮华,空虚,全都回来了,那象是殇的神灵在召唤,统统流入这座古城,空气一般散了。
我在城郊的居民区租了房子,这里的房东说是最便宜的,的确,月租一百已经让我见识到什么叫经济发达的城市。房东是一位身材相貌都绝的女人,尤其她笑的时候,全身的肉都颤抖在一起,那张大的嘴巴足可以吞下一只癞蛤嘛。我见过她几次,她操一口北京话,听周围的人说她总爱问别人去哪,我也就这么以为,点头应她却把自己弄死在胡同里。
我把蒲公英放在阳台上,每到我工作的时候就把它收进屋里,因为那是我唯一可以守护在妈妈身边的东西,这也是我和妈妈的约定。
我按时来到酒吧在矮老板那记了名字,他总爱用他短小的食指横抹上唇长出的不长的胡子,同时在喉头那“嗯”地应我一声。我记得来这里找工作的时候,他坐在高高的皮椅上,身子缩成一团,让我瞬间想起《西游记》里的红孩儿,他那一身除了上唇短短胡须之外,没有哪个部位能证明他发育良好。
我很诚恳地问:“叔叔,你这里还缺人吗?能不能让我在这里打工?”
矮老板吸了一口烟,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说:“多大了?如果不到十六岁就走吧。”听他的口气还是一个守法公民,虽说不是良种,却是个良民。
好象我在他眼里也是发育不良一样。“十九。高中刚毕业。”
他挪动了他那团身子说:“是不小了,看起来也挺结实。”从椅子上下来,自以为是八岁乾隆,双袖往后甩了甩说:“你就在我这当服务员,每天下午六点上班,要按时报到。”听他的口气是“不然,我炒你鱿鱼”。
“谢谢叔叔。”我很高兴地说。他就用食指横抹了上唇的胡须走进去了。这样我每次见到他做这个动作都会让我有想发笑的冲动,谁会知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不应良品!
舞台上那位男高音仍在嘶吼,闪动的彩灯照在舞台上,他就象是坐狱百年的出狱者,头发蓬乱,染得红一片紫一片,他彻头彻尾就是一条变色龙。那动感的音乐,还有舞台上舞动着腰的性感女孩,都把矮老板给勾引去了。突然,男高音吐出一个空调,话筒中哧哧发出刺耳的声音。矮老板停下舞动的身子,把手中帐本拍在桌上,气冲冲地说:“这个人是该换一换了。”
那男高音听到这话垂低着头,反手打开DVD,放起了摇滚乐曲。他坐下来,燃了一只烟,又急着起身,提着吉它走出门去。
这古城的灯光象是沙场残余的箭,直勾勾地刺入人的心口,漫游的人们把心紧扣。殇,那残酷的气息悬入高阁,身后拉长的影子划开一片。
“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现在没钱了你可以走了!”巷子里那长发男人对着哭泣的女孩大吼。我转身想离开,却发现那个男子的背影是那么熟悉,染着异色头发的男人就是刚被矮老板解雇的男高音。他气冲冲地说:“哭什么哭什么?我被解雇了,你听见了没有,我被那个矮个子赶出来了!我没钱了!”他就仿佛是一头发怒的雄狮,一脚踢倒了巷子里的垃圾箱。
那个女孩牵住他的手说:“我不会走的。唐鹤,我是真的要跟你过一辈子的,求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她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几乎都哭出来了,那时我的心一下子很难过,眼角酸酸的。我忽然才发觉我并不是无情,刚好相反我一直都在感情用事。
唐鹤竟推开那女孩,指着她说:“别再骗我了,你已经骗了我五年了。当初你在我面前羞辱诗泽,只不过是看到我有钱而已,钱你拿了不少该知足了。”
我瞬间明白,那女孩就是让我哥一直难过的人,忽然发觉我刚刚对她的同情一点也不值得。她叫韩飘雪,她是很漂亮,可看她现在的样子,脸色惨白,前额的发丝零乱,生活可能很辛苦。
唐鹤还骂了韩飘雪几句,然后侧身便走,留下韩飘雪一人靠在墙上哭。我走过去给她手帕纸,她哭红的眼睛看了看我,无力地说了声谢谢,才跨出一步她就跌到晕了过去。我把她带回我的住处,因为我有很多的事要问她。
韩飘雪还没有醒,我把蒲公英放在阳台上。过了一会儿,韩飘雪才醒过来。我去拿饮料给她,只听见一声响,阳台上的蒲公英被她的衣角拉倒摔碎在地上。我把饮料仍在桌上,跑过去捡。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你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吗?”我大声地对她说。
韩飘雪连声道歉,我站起来指着门口说:“你出去,走啊!越快越好。”她捋了捋散在脸颊的发丝走出了门。我把蒲公英重新栽到另一个花盆里,给它浇了水,可我心里总是担心它不会活过来。
今天我到酒吧还早,听里面的人说来了一位新的歌手,我还特意到后面休息厅看了看。当我看到那一张脸时,我惊讶极了,这人不是涛楠是谁。
涛楠也是很惊讶,他走过来拥抱我,笑了笑说:“想不到还能在这看到你。”
“我也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尴尬,“我该去工作了,不然就会被矮个子炒了。”我急速转身走出来。
涛楠站在台上深情地唱着歌,他依旧是那么俊朗,他的歌仍是那么的动人。他站在台上唱的是信乐团的歌《假如》:“假如时光倒流,我能做什么……”听着这忧伤的旋律,我忽然鼻子酸酸的。原本以为我自己可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静静地生活着,却不知他的出现让我不知所措。
下班时间到了,我即刻收拾了东西就离开,等我坐上公车的时候,还看见涛楠在后面喊。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但是心底那漂浮的回忆总在一步步逼我后退,一步也不许上前。我回到租区巷口,便看到韩飘雪在那等我。
“你来做什么?”我大声地问她。
“早上我打碎了你的花盆,我买了一个还给你,对不起。”我看了看她手中的花盆说:“谁稀罕!再说我并不在乎一个花盆,我在乎的是我的蒲公英还能不能活下去。”
韩飘雪有些火了,把花盆搁在石阶上说:“一棵蒲公英有什么了不起的,外面多的是。要是我知道你心疼的是那棵草而不是花盆,我才懒得跑过来一趟,白费了我的钱。”她的身子斜靠在石阶上,双手缠在胸前,把脸转到一边去。
我转身坐在石阶上说:“你懂什么?那才不是一棵普通的草,这棵蒲公英是我从我妈妈墓地里挖来的,那是我对我妈妈的寄托。她死了,这是我唯一想她的方式。”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赶紧接了一句说:“反正你是不明白的。”
韩飘雪哼了一声说:“谁说我不明白,你妈死了倒解脱了,而我爸爸成了植物人,每天我都得给他交药费,为了钱我什么办法都想尽了。可他还是不争气,都五年了还是一直昏迷不醒,我倒希望他早点死掉的好。”
我看到她眼角还有泪,原来她还有这么令人难过的往事。
“你跟唐鹤在一起就是为了给你的爸爸治病?”我忍不住问了出来。
韩飘雪擦了泪说:“唐鹤他说的没错,我就是为了钱才跟他在一起的,可那又怎么样。我为了钱什么事都敢做,到头来得到的还是失望,做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她拿起刚买的花盆站了起来说:“既然你不在乎这个花盆,我就把它拿走了,我还得把它退回去呢。”说完便转身就走了。
我刚进门便看到诗泽从浴室走出来。“哥,你来了?”我看到他了很是高兴,他愣了一会儿,微笑着说:“爸爸让我来看看你,你已经一个月没打电话回去了,爸担心你呢。”我把包放在沙发上,哥突然问我说:“对了,我刚刚好象看见你和一个女子在巷口谈话,是你的女朋友?”
“别胡说!那只是我的一个同学而已。”我编了一个谎撮合一下。
走到阳台,却没见我的蒲公英,而栽蒲公英的花盆栽的却是菊花,看那土还是新的。“哥,我摆在这里的蒲公英你看到了吗?哪去了?”
诗泽穿上外衣说:“我把它扔了。”他好象一点都不在乎。
“扔了?你怎么把它扔了?”我很无奈地看着他。
诗泽说:“蒲公英有什么好的,外面多的是,可菊花那是名花,看起来——大雅。”他说得还头头是道。
“你懂什么?那是我从妈妈墓地取回来的。你和她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诗泽疑惑地问我:“谁?”
“韩飘雪呀!”我花都说出来了,看到哥脸上忽变的表情,我才知道我说错了话,转身进我的房间。诗泽一直在敲我的门说:“刚刚在巷口跟你在一起那人是不是她?你跟她好上了是不是?我可告诉你小子,那个女人是贱骨头,哥绝不准你喜欢她。”我听他气冲冲走开了,我只好躺倒在床上什么也不去想,用枕头把自己给捂起来。
我吃了饭,诗泽也没跟我说什么,直到我背起包要去上班,他才开口说了一句:“下班早点回来。”我应了他一声便出门。
殇,依旧那样灯光闪耀,古战场的气息总是弥漫不散。
到了下班的时间,我便急着回家,我哥说的话我当然得听着点。还没上公车,涛楠骑着自行车已赶在我前。他说:“上车吧,我带你回去。”
我拒绝说:“不用了,我坐公车回去。”公车已经停下来,涛楠向司机挥挥手说:“叔叔,他不坐了,你可以走了。”我还没开口公车已经开走了。
下一趟公车就得等半个小时,我揍了涛楠一拳说:“你这个混蛋,真想把你楱瘪了。”
涛楠却笑了笑说:“快上车来吧。”我坐上他的自行车,他还自以为是的赛车高手,大大的口气说:“坐稳了,走咯!”自行车左右摇摆,把我弄得哭笑不得。我们又在一家小吃店吃了面,他吃面总喜欢在里面加醋,吃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响声,说是一定要把我的嘴给引谗了。
诗泽还在等我,“哥,你还没有睡呀?”我一进门就往房间里走,诗泽叫住我说:“我还有话要跟你说。”我坐了下来,他说:“不管你跟韩飘雪是什么关系,哥都不准你再见她。”
“其实,你一直都没有把她忘掉,能让你那么难过的女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忘掉。”
诗泽很想生气,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侧过脸去吹了一口气说:“真拿你这小子没有办法。”
“韩飘雪离开你是有苦衷的,”诗泽很感兴趣地听我说,“她的爸爸成了植物人五年,一直都没醒过来,她需要钱给她爸爸治病。钱让她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她真的很可怜。”
诗泽站了起来说:“以后别在我面前提到她。”我上前去拦住他说:“我知道你是在乎她的,为什么你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呢?”诗泽把我推在一边,关上了房门,我只得关灯睡觉。
今天矮老板接了一位贵客,一口价包了这个酒吧。我刚进去,矮老板便把我拉到一边说:“今天来的可是上海唱片公司的总监,你待会儿要好好给她服务,她要你做什么你就得照做。知道吗?象咱们这样的酒吧一个月也未必能挣到一万块,现在一个晚上就到手,这么大的一块肉不吃可惜了。”
我在心里对他说:“你这矮个,发育不正常,脑子还转得挺快的。”
涛楠在舞台上唱的是罗志祥的歌《自我催眠》,这总监还跟着音乐节奏哼了起来:“我要学会自我催眠,痛觉会少一些,潜意识作祟想着想到失眠……”
我给她端上来点心和啤酒。她端起杯子,瞥了我一眼,指着桌上的东西说:“把这些都拿到我的房间来。”说着便走到柜台前,把五千块钱拍在桌上,对矮老板说:“开一间房,要最好的。”矮板收了钱忙带她去,把头转过来,向我使了个眼色,让我把东西立刻送进去。
我把东西端进房间,这女的竟斜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把开缝的裙子拉到大腿上部,鲜红的唇闪着油光,她轻声对我说:“你过来。”
她还向我伸了伸手指头,那迷情的目光足可以让我这样一个正青春年少的小伙扑倒在她的裙下。我走近她身边,她来我坐下去说:“你给我按摩按摩,要舒服点。”
她那恶心的笑容让我想把吃下去的都吐出来,我看见一只蚊子飞过来,我狠狠在她的大腿打了一巴掌,她大声叫了出来:“哎呦,你干什么?”
“我看见有蚊子,所以帮你打蚊子。”
“出去!出去!把唱歌的那人叫进来。”她似乎很生气。我趁她不注意时打开了手机的录音摆在门后的花盆里。涛楠在门外问我:“那女的怎么了?”
我笑了笑说:“她可真不好惹,你进去要担心点。”
我把其他的东西端进去,矮老板拦我在外面问:“允霜,你可真有福气,被上海唱片公司的总监看中,刚才那声喊叫多么令人心碎。我活了三十年也没碰过女人,想不到你一会的功夫就把这么一个富婆弄到手,哎,刚刚你们做的那事,感觉是不是很快活?多么令人神往。”
“你说什么?”
矮老板栽了一跤,解释说:“你刚不是跟总监发生那关系了吗?”他还在我面前比划着,我算是明白了。我往他的头上取了一根头发,他拍了我的手说:“干什么?跟你说正事呢?”
我说:“我听别人说黄头发多的人黄色思想也很多,看来一点都没错。老板,我实话跟你说吧,刚刚我只打了她一巴掌,其他的什么都没做。打女人——你打过吧,你说感觉怎么样?”矮老板的口水总算没流出来,一声不吭走到柜台前。
我打开门进去,涛楠坐在总监的身边,那女人把他的手拉在她脸上抚摸,她瞟了我一眼,象是在给我展示她的魅力,直勾勾的眼神象是《聊斋》上狐狸精发情。我把啤酒放在桌上,涛楠看见我急忙收手,红着脸站了起来。我转身把我放在花盆里的手机拿在手里,里面放的是总监刚刚说的话,那些话我听了都会脸红。
“你把手机给我!”总监从沙发上跳起来想夺我的手机,我把手机早放进了衣袋。总监平下气来问:“你要多少钱我给你,但你必须把录音删了。”
“你在跟我谈条件吗?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能把一个富婆的丑事握在手心。”我没太在意地说,“我要你的钱做什么?你只要把该给老板的付了,带着你的东西马上从这里消失。不过你别存什么侥幸,如果我把你这里所说的话发布出去,你这个上海影视总监的名声就全毁了,这辈子就甭想有翻身的机会了。”
总监什么话也没说,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东西便走出去。出门时还不忘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看着我的眼神仿佛就想活活把我吞下去。涛楠说:“这次多亏有你。”我开玩笑地说:“这样的女人难免会让男人有些按捺不住,人之常情。”涛楠明白我在说什么,脸色顿时变得更红了。
矮老板拿到了钱,高兴得忘了自己的爹娘是谁,把一张张的百元大钞紧紧揣在怀里,象是见到了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突然长大了——似乎他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多钱。
涛楠带我来到后山的小店里,这小店虽然小,但还比较干净。
我们选了窗户坐下,他问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不知道。”
他说:“今天是一个男孩的生日。”他托着下巴说:“这个男孩呢有点酷,他姓允,单名一个霜字。”
“我的生日?”我在心里问自己,忽然听到一声响,天空中的烟花散开,出现了“生日快乐”四个字。我那一瞬间很感动,跑出去跟涛楠一起燃起了烟花,持着礼花在院子里追逐。
涛楠带我上了游乐场,他跟身边的服务员说了几句话,服务员进屋端出一个蛋糕。涛楠站在左边的石块上说:“这个石头当地人都叫它‘星语心愿’,听说在这里许的愿望都会实现的,所以你站到这来许愿吧。”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到四周灯光依旧灰黄,这暗淡的色彩摒弃了一切,天边仅仅留下一条条灰色的云雾。
我想现在的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要愿望干什么——愿望只属于有未来和希望的人,而我始终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回到家,哥哥准备了很多菜在等我。他有些埋怨我说:“你这小子怎么才回来?等人是很痛苦的事好不好。”
“我在外面吃过了。”我铁着被他打的死相说了实话,还给他介绍了涛楠。哥也没说什么,微微一笑说:“再吃点,好歹我也忙了一大半天,明天我就回去了。”
那一晚我们都醉了,我躺在沙发上难以入睡。窗外起风了,不远处的白色木风车转动起来。
殇,难以平息的死亡气息,流入这夜里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