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姓李,然而大家并不喊李教授,都叫李老。教授听得舒服,就笑,一笑,满脸核桃纹幸福地绽放。不笑时,李老亦显得精气颇足,面色红润,与满首白发相映成趣。
李老学问深,胸襟也自宽阔。对工作一丝不苟,却并不追逐蝇头小利,该得的,不该得的,都不去争。生活有规律得出奇,每日清晨必会早起,左手握微型收音机,右手转动两颗亮极的钢珠,于校园东南角那挂古藤架下,漫步。
认识李老的人大都会在心底暗叹,瞧人家李老,心如野鹤啊,多自在,多潇洒。
然而,李老也有不潇洒的时候。
李老讲授的是哲学。多上公共课,在校园东北角阶梯教室。李老讲课,语气抑扬顿挫,内容旁征博引,能拿得住人。所以,并不担心学生会听得枯燥。李老进门,也并不去管听者众寡,将书望桌上啪地一掷,只管讲开了去。
有次,却不同了。
李老刚一进门,就觉得异样,却难以辨明缘由。那掷书动作便拘谨了许多。不由自主匹下打量。一瞧之下,怦然心动!
李老不禁眉头微蹙。觉得自己的心态实在是不老实。怎么能够这样呢?多大年纪了你?他询问自己。
原来,首排座正中坐了一个姑娘。姑娘梳一根长辫子。辫子从后面软软转来,油黑簇亮,摆在桌上。姑娘的脸被那团黑围着,尤显白嫩。睫毛长长,忽闪一动,便让人的心也随了它怦怦动。
李老恍然觉得姑娘似曾相识,而且,是骨子里的那种深刻。
那肯定是李老最不成功的一课。
下课后,走在路上,李老甚至伸了手去额角拭汗。回到办公室,同屋小王见他,端详片刻,方问,李老您这是怎么了?
后来想起小王问话,李老兀自苦笑,是啊,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对一个跟孙女差不多年龄的姑娘想入非非?脑子里既然冒出这个词,李老就觉得自己很龌龊,很不健康。但又无法控制自己,那大辫子、眼睛,就老在眼前晃。
显然,这很痛苦。
但还不是最痛苦时。
那天,李老走进办公大楼时,天色尚早,楼内几乎无人。李老心若止水走进电梯,一脚进去,刚回转身,就听到急促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喊,稍等会儿!李老一回首,那根大辫子便上下跳跃着奔进李老的视线。
李老呆若木鸡!
大辫子冲他笑,很灿烂,这么早啊,李老。
他“唔”一声,目光却游游离离,不知去处。电梯门关闭,里面静得让人心慌。电梯开始咝咝啦啦上升,李老的内心深处也有股冲动像麦穗一般升腾。李老目光现在已经凝固在那张脸上,准确地说,是在那两片莹润的唇上。那种神秘的诱惑像小猫的爪子一下抓痛了李老的记忆。姑娘的眼睛在那一瞬突然与他对视。他读到一丝惶惑,伴随着那丝惶惑的是姑娘嘴角微微一翘。那一翘在李老眼里似乎是一种鼓励。他意识到会不可避免陷进一个尴尬氛围。可接下来,李老却做了一个他自己也预料不到的动作。
他悄悄走过去,将那根大辫子悄然搭到自己肩上,头却亳不犹豫低下去,记忆深处的那个吻便如约而至。
电梯停了。门缓缓开启。
李老醒悟过来,迅速跳离姑娘。只看到姑娘嘴角仍旧莫名其妙地翘了一下,眼睛却直直地盯他。他不敢再停留,急急地逃。
最痛苦的时刻,终于在深夜如约而至。
李老已经在内心反复追问自己这一举动的原因,以及后果。他无法解释,自己是冲动还是圆很久以前的梦。但接下来,自己会声名狼藉。他已看到自己提着一个大箱子,走在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秋叶哗哗啦啦打落在他的身上。他只有灰溜溜地离开。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真的是吻了她吗?她,心里会怎么想呢?
李老拿手揪着自己的白发,狠劲抽烟。
次日凌晨,有人看见李老眼睛红红出现在校园,低着头,像是找寻失物。课是下午上,小王见他状态不对,要替他代讲。他转念一想,婉拒了。
该来的迟早都要来。他对自己说。
李老走进教室,头依旧低着,把书缓缓地摆在桌面上,预备迎接预料中的学生发难。可是,等了良久,并没有感觉和往常有什么不同。
他犹豫一下,终于抬起头。
看到那个姑娘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微笑。
几天过后,一切都风平浪静。
李老的心态出奇般地恢复了宁静。现在,每次见到姑娘,内心已不再起一丝波澜。后来,他知道,姑娘叫雅。一天,他在课堂上问,雅,你能起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雅立起身,笑,李教授,当然可以。
于是,他问,她答。
答完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