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凌晨像极了严冬。街上有车轻轻擦过,像是半睡半醒。鹿遥驾车向自己家的方向走。过了两个路口,往右一拐也就到了,可他:却向左一拐。前面路口的一角,有一个馄饨摊儿,还亮着盏灯,透出一股子温暖。
沿人行道边的地砖上,摆三五张矮矮的桌子,已空无一人。鹿遥慢慢停车,摆摊老人抬头看他,佝偻着身子立起:“又是这个点才下班?”
鹿遥“嗯”一声,在紧挨老人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老人回头看他:“你神色不对。”鹿遥已掏出一支烟点上,那烟在他唇边颤抖。他呼出一口烟,嘴唇动动,却没有说话。老人不再问,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等着,我给你拿辣椒油、醋。”拿来后,顺手拖一个马扎过来,坐在鹿遥对面。鹿遥半天没动。
“又发了案子?”鹿遥慢慢伸手,舀一些辣椒油倒进碗里,又伸手拿醋瓶,突然停住:“王叔,你也有过后怕的时候吗?”
“当然有。”
“当时是什么情况?”
“是在战场上,子弹钻进了你身边人的脑袋里。早晨起来,还跟你一起开玩笑的一个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你还活着,这一幕就发生在你眼前。很奇怪,当时根本不知道害怕,下来后,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浑身哆嗦,是真正的怕!”老人那张历经沧桑的脸,在灯光下像一幅版画。
“我以为我是一个不怕死的人,可今天晚上我怕了。”
“说说看。”
“就在两个小时之前,我们去抓人。我们有两支枪,六四式手枪。我根本没想到再去多申请几支枪。几个手下谁都想拿着枪,他们都想第一个冲进去!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觉得很威风,一脚踢门,举枪,大吼一声:警察!不许动!可现实往往很残酷。”
“有人出了意外?”老人变了声音。
“没有。”
“犯人没抓住?”
“也不是。都抓住了。”
老人点点头:“说说你后怕什么?”老人定定地看着鹿遥。
“我一脚踹开门,举枪就往墙角的床边冲去!当时收到的情报是房间里就俩人。大刚紧跟我身后,小四排在第三,一进门就先开灯。灯一亮,我的脑袋就嗡的一下!五个人!床上俩,地上三个!一溜儿躺着睡觉。”
鹿遥呼吸急促,突然止住话头。
“的确有点儿冒险!”老人盯着鹿遥。
“就一两秒钟,我们五个人,分头扑向对方的五个人!我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摁住他,实在不行,开枪!还好,他们没来得及反抗。”老人舒了口气。
“我们五个把对方制服,一个个铐在门后,联系附近派出所民警增援,随后才展开搜索,结果,都傻了!五支自制手枪,三把砍刀!就在他们枕头底下!”
鹿遥双手搓一下脸庞,半天不语。老人一动不动,突然说:“馄饨凉了,我给你再下一碗。”
“不用了,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想吃,我就想跟你说说话。回到队里,看着桌子上摆的枪、砍刀、毒品、钞票,我们一个个脸上根本没有笑容,按说应该高兴啊?王叔,你说我怎么这么混账,拿兄弟们的生命开玩笑?
我想的还不止这些,你知道吗?那五个小子,差不多都二十岁左右,其中一个才十七岁!可他们抢劫、吸毒、贩毒,什么都干!”
两人对坐半天。鹿遥说:“我该回去了!”
“回吧,太晚了,家里人挂念着。”
“是啊,这些话,我不敢跟她们说。”
鹿遥走向那辆车。初春的凌晨已有春天的气息。行人不多了,偶尔有,都缩了脑袋匆匆前行。有一声两声醉汉的叫喊,细听,却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