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扑哧一下掉到雪窝里时,麦秋停住“咯吱咯吱”踩雪的脚步,回过身来,笑得脸上所有器官都聚做一团儿。我说,你再笑,再笑,看我咋收拾你!于是我攥一团雪,朝他扔去。麦秋机灵地一跳,居然躲过了,然后,顺着山路兔子一般地逃。
不让你跟着,你不是不听吗?他喊。
是我央求麦秋带我上山的。麦秋没上过学,但那时候我们:部很佩服他。冬天里,大人们都蛰伏在家,或守着炉火用散酒把脸烧红,或面前摆一笸箩花生,哗啦啦剥着解闷儿,或两口儿窝在炕头快乐身体。麦秋却闲不住,他每天都上山套兔子。大清早,常见他肩挑五六只野兔,沿村后那条羊肠小道走下来。对此,我非常羡慕,可我得上学。幸亏,寒假来了。
头天下午,我跟麦秋上山时,还没下雪。一进小树林,麦秋就时不时蹲下来,两眼紧盯着地面。他在寻找野兔行走的线路。我们需要在这些线路上,设置圈套。套儿由铁丝做成,前半部分做成一个圆环,要在离地面两三寸的地方竖起,末端则绑在树干或石块上。野兔沿线走来,恰好把脑袋钻进套子里。当时,麦秋趴在地上,眯起眼睛,拇指食指张开,测量套子的高度。
雪是晚上悄无声息降临的。清早我一推门,满世界的白。站在门外的麦秋也有点沮丧。上山以后,我们发现有好几个套子都找不到了。我更加灰心。我希望第一次上山,能够满载而归的!
过了一会儿,我的兴致就逐渐转移了。站在山半腰,回身打量山下,居然也畅快无比。
快看啊,麦秋!我喊。
我们那几户人家的茅屋,在茫茫阔阔的雪野里,像是水墨画上斧劈几笔。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像是懒散惯了的。对面山上,已见到太阳光,晶莹剔透。眯眼望去,昔日的沟沟坎坎,此时却是满眼莹亮。炊烟愈升愈高,慢慢融成云。
有什么好看的?麦秋只顾低头去忙。突然,他一声欢呼,套住了一只!
我迅速扭回头,在哪儿?
不远处一棵树下,果然正蹦跳着一只野兔!
活的!它还活着呢!
我跟在麦秋屁股后,深一脚浅一脚往那儿跑。麦秋也跑,突然像个皮球一般雪地里翻滚一下,又利落地站起来。棉裤棉袄上顿时满了雪。野兔见有人来,四下乱窜!可它一条后腿被套住,越挣越紧。麦秋拿油晃晃的棉袄袖子抹一下鼻涕。我也兴奋无比,问,麦秋,咋办?我瞥一下野兔。
它似乎自始至终都朝我俩看,同时,徒然地跳来跳去。它周围和身下,已经好大一片新鲜的土。
想让它咋个死法?麦秋的神态,像将军面对他的战俘。
我束手无策。说实话,对于这种场面,我真的没经验。
有好几种办法。麦秋摇摇手里的套子,把它的头套进去,咔哧一拉,就完蛋啦。要不用石头,木棍儿也行,敲死它!
我张大嘴巴!我看着那只兔子,它居然出奇地安静了。它不跳,只是警惕地瞧着我俩。麦秋伏身捡起旁边一根槐树枝,朝那只兔子走去。可怜的野兔突然把身子一伏,奋力弹起!虽然跳得很高,却挣脱不开那根铁丝,结果重重地摔在地上。
非得把它弄死吗,麦秋?我从兔子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惊恐。
不弄死它,你带回家养着?麦秋说完,突然抡起棍子,毫不犹豫朝兔子脑壳敲去!那野兔恰巧一纵身,正打在它的身上!野兔吱的一声哀叫!
麦秋又一棍敲去,这下中了脑袋!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兔子摇晃一下,身子突然绵软下来。血从它的头上渗出来。
但它还没死!
我从它眼睛里看到了仇恨!麦秋再一次抡起棍子,兔子不再逃,反而扭着身子面朝麦秋跳来!正巧,迎到棍子!这回是致命一击!
我睁开眼,麦秋已把兔子提起来。野兔的血,滴滴答答落在洁白的雪上,灿烂地溅成花朵。麦秋用棍子挑起兔子,搭在肩上。
然而,就在那一瞬,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那只野兔的嘴巴,突然死死咬住了麦秋的耳朵!
麦秋发出一声号叫!麦秋叫喊,快!来帮我!我吓得一动不动!麦秋迅速腾过手来,狠狠去掐兔子的脖子!嘎蹦一下。我知道,那是野兔脖子断裂的声音。
许多年后,在村口遇到麦秋。我递他一支烟,他无声地接了。我端详着他豁着一道小口的耳朵司,还记得那只兔子吗?他憨憨一笑,彼此无话。据说打那以后,他再乜没上山套过兔子。而我,直到现在,酒桌上遇见兔肉,就赶紧转过盘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