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槽依旧,但建筑已然成形,一排排、一列列。
寨头,碉楼依旧。寨中,释比爷爷碉居傲然。
我说就去释比爷爷的碉居,司机小王没有犹豫,径直开去,然后看了看我,我说:
“你该回就回吧,这里是我在北川的家!”
司机小王又看了看碉居,说:
“释比老爷爷没在家?”
“没事的,我等他回家!”
在熟悉不过的马槽,坐在咯吱吱的老藤椅上,闭上眼睛,能听见泉水叮咚和太阳西落,能嗅到万物丛生和酒的芳香,能闻到老释比的烟袋和小尔甲的跑声!然后我昏昏欲睡,再然后我进入梦乡!
我在马槽大市场里,所有人围着被子毯子,脸上愁苦不已,几盏破旧的马灯散发着昏暗的光,雨声菲菲,大地翻滚,胡干部孤苦伶仃,小尔甲挂着泪水睡着,老释比高襟危坐喃喃自语。忽然大彭高喊了一声:
“我们回来了!”
大家顿时精神焕发!我看见胡干部哭着跑向大彭,一下子窜入大彭怀抱,可大彭却推开妻子,微笑着翩翩飞去,住着棍棍,绑着腿腿,还向我只眨眼。
我高喊着:
“大彭,别走!别走...”
我醒了,看见老释比抽着大烟袋笑吟吟地看着我,看见小尔甲背着书包笑嘻嘻看着我!
“来啦?做梦呢?”老释比问道。
“叔叔好!”小尔甲有点腼腆。
“你们这一老一小,不用问,刚放学?这小尔甲长得也太快了!”
“来来来,尔甲看叔叔给你带啥来了?”我递给小尔甲一套丛书,又给了释比爷爷大烟叶,说道:
“释比爷爷,这烟叶是最好烟叶,据说抽了能润肺化痰!”
老爷子哈哈笑着装了一烟袋,院子里回荡着烟叶特有的芬香。
“晚上说乡里给安排吃饭,老爷子,我可是想咂酒!”
“都给准备好了!无酒不欢,能不咂酒!”
在乡食堂的大走廊里展示着震后马槽乡的大变化。释比爷爷说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人心弗古,居心难测。
大市场已被拆除,代之以崭新的面貌,顶部是五颜六色的彩钢板,和马槽的绿色掩映,而原来的石棉薄瓦确显寒酸。
乡里干部全部出席,不过于我全部陌生,问及老友,升的升,调得调,当然升的最快的非胡干部不属!
当咂酒变成喝酒,在马槽,变成如此的风马牛不相及,好在宴席丰盛菜品可口,干部们也视相得相继告辞,唯有马槽老友们在觥筹交错。
释比爷爷朝我眨眨眼:
“咱们咂酒吧!”
于是乡里食堂成了我们的乐园!羌族人好舞好唱,绝非浪得虚名,然后我看见乡里干部们也放下身段,一任欢乐。
我问了乡长:
“喝着喝着酒,你们咋都离席啦?”
干部哈哈大笑:
“老释比给胡县长打了电话!”
“你们咋又来了!”
“谁听了这歌声受得了!来,远方的客人,咂酒!”
“咂酒!”
...
咂酒是越咂越清醒,曲终人散时候,我一人难眠,推开门出去。四月的马槽早就春意阑珊,月下的群山雾气缭绕,还有22天就要到了那个日子,我不知大彭为什么不再等等!天国的帅帅会如天兵天将般降临,拭干其母的泪水,给乃父以生的希望!
我痛彻难眠,搬出椅子披上毛毯,静待日出,也权当附着于我对大彭的哀思。
缭绕雾气附着于山,勾引出绿,诱惑了眼球,就连我呼进的空气也能渗出水来,那白雾,不,应该是白云,流连于人间的美色,那白云上边可有大彭,在那一天,爬山涉水回到马槽...
鸟的吟唱和露水的清凉把我从梦中叫醒,清晨的马槽清澈见底,苍翠欲滴,太阳在山那边伸出手来,安抚着马槽。然后我看见释比爷爷勾着腰健步走来。
“起的好早哈!老爷子!”
“嗯!越老越没觉!”老爷子应承着,看着椅子毯子,“咋的?你就在这睡的?”
“睡不着,坐着这好像和大彭唠了一宿!”我说道。
“你是吓唬我老头子呢!”老释比笑了一下,长叹一声,黯然神伤:“娃,不好好珍惜,倒是我老头子一副臭皮囊,苟活于世!”
我忽然想和老爷子一起在早饭前唠唠大彭。然后我又搬出一把椅子,老爷子也点起来烟袋锅!
寨子有了鸡飞狗叫,马路上也开始喧闹起来!老爷子的烟袋锅滋滋的响,我看着眼前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老爷子开始敲打烟锅,接着又捻上一锅,叼着。
“娃,不容易!”老爷子终于打破宁静,“可话又说回来,谁又容易?”
“那谁做接扎那会儿,我就说你们有这个条件,何苦为难自己呢!她就是不听,我说我们祖宗把这个都视为理所当然,可你们...可也是,没办法,谁叫他们是吃皇粮的人呢!”
时针指向6:30,我电话响了,一看是简帆,我一下子想起昨天她的电话我都没回,然后挂了电话。
“你说现在你们这些小年轻,出门四个轮子,电话随时随地能找到你,还有啥不满足呢!老彭书记做的也对也不对,现在是啥形式?老话不是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老脑筋老思想,还想着他那时,可现而今,谁又念着你的好呦?”
“老爷子,你在大彭那啥前见过他没?”
“好久没见喽,老彭书记过生日那天,他来过,和他爸说了几句,拿个蛋糕,大家都沉闷,酒都没得咂,我老头子看不下去,说咂酒,然后大家就咂酒!他闷声不响的喝,其实有时候发现你们挺没劲的,当面说的是一套,背后做的是另一套,看我老头子,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难道还让爷爷为孙子去流泪!唉!”一声长叹,老爷子摇摇头。
“刚地震,大家想到生的念想。地震没了,魂也就飞了,他们还给寨里找心理医生,他们才是病人!”
乡长过来叫吃早餐,打断了老爷子的话。
老爷子饭吃得津津有味,一碗鸡丝面,吃的见底!看来老饭粒老饭粒,廉颇老矣,尚能饭哦!
我跟乡长要了一辆车,告诉他我和释比爷爷去看一看大彭工作过的地方。
他问我要是县长问起怎么办?我告诉他,县长没空搭理我,他在忙着一周年纪念日,那是国之重任!
...
地震后,北川临时政府转到安县安吉镇,各大单位全部租房办公,个人也要租房,震后房租暴涨。大彭说:“节约点开支,咱可是一穷二白了!”于是他俩没租房子,好在在马槽胡干部有个宿舍,但大彭忙,全县的百姓安置房全都由民政部门管理,大彭要么就下乡,要么就在老北川,忙的焦头烂额,但大彭忙的高兴,有时还能听到他的歌声。
北川的山东人也喜欢和大彭交朋友,所有的援建项目负责都喜欢找大彭签字,不过在基层领导中唯有大彭懂设计建筑。震后重建大家都凭着良心做事,那会儿官位、金钱和荣耀绝对不是最重要的。时间长了,生活重归旧轨,柴米油盐,婆婆妈妈,然后工作、生活中难以承受之重初漏端倪,尤其是公务员,实质上他们是灾民。
大彭看出来啦,连打了几次报告,要求上级关注这些基层人员,但是忙于重建,人员紧张,好不容易要来职工宿舍,但僧多粥少,第一批没有大彭的名额。不过大彭是高兴的,他跟他的副手曾宇飞还开玩笑说:“要抓紧时间,革命生产两不误,年底给我弄出一个大侄来!”曾宇飞的儿子也在地震中罹难。
“其实我从来没看到过一个领导干部像大鹏这样!”曾宇飞对我说,“不过我觉他不值!”
我吃了一惊!
“他的条件是我们中最好的,他老父亲属于离休干部,可跟大彭说就不离开北川,所以大彭他们的工作从来没因为他父亲的关系得到关注过,大彭老婆更是兢兢业业,有时候我们私下里说他们也太纯洁了!你说他们在绵阳完全可以买一套房子,把孩子接到绵阳上学,那么...唉!”他停下来,背过身拭了拭泪水。“这叫啥,这叫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时也,命也!”
地震,使北川民政局十名职工遇难,家属遇难三十三人。
大彭第四天就离开马槽在学校废墟找到儿子,他哭天动地,不过大家都不为所动,这样的悲伤那时候已经司空见惯,然后听见大彭哭诉:“我图什么啊!”
后来他任乡党高官,他就私下里跟曾宇飞说过:“家以不家,县以不县,我们活着找不到意义吗!”再后来他临危受命,建设北川地震遗址的使命交到他那里,不过很快被接手。
过了年,据说县纪委找他谈过一次话,不过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纪委时常就找别人谈话。大彭也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不过这是我临走那天曾宇飞悄悄对我说的,而后关于大彭的报道从来没有公开过这段。
关于大彭的逝去,大彭的妻子将主要原因归结为地震失子之痛和工作压力而导致。
我问曾宇飞,他说:“工作压力是直接诱因!至于外界所传大彭患上抑郁症纯属无稽之谈,因为从来没有任何医生诊断过,他也从没去任何医院看过,大家也都没有在意过这个东西!”
我问曾宇飞大彭没留下遗书之类的,他说:“有!不过我没看过,也没有公布过!第一个进他房间的是他司机,那司机都吓傻了,然后派出所接手......”
我问曾宇飞他们现在的工作有没有啥变化?
他苦笑着说:“有,而且特别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