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拓被宁清韫言语打压,萧岑熙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只是眼底黯淡,若有所思。
马车停在了御马庄大门前。
几人下了车,只见大门外已经候着整整齐齐的两列人,一早接到传话的御马庄掌庄杨宏,见了宁清韫,立马迎了上来。
原本安安静静的一个下午,杨宏正在院里喝着小茶,乐乐悠悠,谁知宫里竟突然递来消息,得知是二公主和北萧太子要来,杨宏吓得差点没把手上的茶给打翻,赶紧把御马庄上下拉出来迎驾,生怕怠慢。
二公主不用说,一向是尊贵的,可是这北萧太子,那可是如何声名在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多少人想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这种好事叫他给碰着了,以后说出去脸上都有光!
杨宏行过礼,又说了几句吉利话,抬眼看去,只见除了宁清韫以外的三位男子,一个持剑冷目,一个不苟言笑,一个看着面善,却不知哪一位是萧氏太子。
宁清韫哪知道杨宏的心思,也不与他废话,只让他派几个人带他们进去看马。杨宏只能先把人好生迎了进去。
饲养得膘肥体壮的马儿,在马厩里一列排开。
“看中哪匹就拉出来溜溜,喜欢便带走。”宁清韫对三人道。
“听说御马庄里的马儿非稀即贵,你能做得了主?”萧岑熙问。
“若是为了招待你们,自然是可以的。”宁清韫肯定道。
萧岑熙不免失笑。这话说的可真漂亮,怕是尊他们为贵客是假,盘算着出了事,好把他搬出来当挡箭牌使才是真。
差点信了她的邪。
萧氏先祖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北萧人识马爱马也是十分出名。萧拓饶是见过再多的名马,也不禁眼花缭乱。
“杨掌庄,去把阿丹拉出来。”宁清韫对杨宏道。
杨宏好声应下,不一会,几个侍仆从西南一侧的马厩里,拉了匹栗红色的马来。
毛色鲜亮,尖耳挺峻,辔头银环倒映日光鎏溢,更显双目炯炯有神。挺立在地的四肢健壮无比,踏步间昂扬豪迈,仿佛看到它于草原上扬蹄嘶鸣时,踏云穿风,睥睨众生的高傲。
这是上好的赤兔!
萧拓一见阿丹便两眼放光,赞叹不绝,转身又拉着宁清韫问东问西,完全是一副痴迷的样子。
纯种的赤兔马啊!百年难得一遇。
这样的好马,萧岑熙也难免多看了几眼。
她的坐骑,倒很配她的风格。
“步景和绝云好像也在这里,叫人把它们带出来吧。”萧岑熙看着不远处拌嘴的两人,朝身旁的萧燚道。
萧燚神色淡然,只领命离开。
萧岑熙走近,抬手摸了摸马脖子,宁清韫瞥向他的眼神似有期待,以为他会说什么,却只听他淡淡道,“阿丹,是个好名字。”
他问,“当年你,就是骑着它打了胜仗?”
12岁那年她破敌成名,坐骑便是阿丹。
宁清韫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这你都知道?”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这话太招恨,他没说。
“那你知不知道,阿丹是怎么来的?”宁清韫故意发问。打仗是明面上的事,知道有何稀奇,阿丹的来历才是秘密,她真不信他还能成仙了。
“麒麟山。”
他缓缓吐出三字,宁清韫惊得呆滞了几秒,差点怀疑他是什么修炼成精的老道。
“明人不说暗话,你也是冒充的吧?”宁清韫低声质问,像是重操了一把幽默,但这次她确实被他吓到了。
麒麟山隐秘,养马之人不喜曝露行踪,阿丹的来历天知地知,她与师父知。萧岑熙与她素不相识的,怎么知道她去过麒麟山?
“蒲太师是千年难遇的伯乐,从他手里出去的好马,十年也难得一匹,你的阿丹,很好认。”萧岑熙解释道。
宁清韫七岁那年,师父送她的生辰礼物,是阿丹。人人皆知,蒲太师的好马从不轻易出手,尤其还是血统纯正的宝马赤兔。好在沅焘与蒲熟识多年,宁清韫又与阿丹有缘,蒲太师这才肯放手。
巧的是,萧岑熙与蒲太师也尚有交情。这匹赤兔,他早就见过。
那时他嫌阿丹太小,没要,如今在这碰见,不知它还能否记得他。
宁清韫正欲开口,恰好萧燚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一匹黑马,另一匹跟阿丹毛色相似,不过颜色稍微深了一些。
黑的叫步景,红的叫绝云。
都是绝世好马,却不是宫里的。
“这是你的马?”宁清韫问萧岑熙。
“步景是我的,绝云是萧燚的。”萧岑熙道。
“果然是好马,”宁清韫摸了摸步景的鬃毛,喃道,“步景……好生眼熟,是错觉么,我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它是阿丹的好朋友。”萧岑熙看向她,缓缓道。
宁清韫面露疑惑。
醍醐灌顶一般,她突然记起,当初和师父去看阿丹的时候,马厩的另一侧,还伫立着一匹深色的马。
那时房里阴暗,只看见一双马眼傲慢明亮。蒲太师见她多看了那黑马几眼,以为她喜欢,便道那黑马性子桀骜,不是她能驾驭的。那黑马,不会就是步景吧?
“你也认识蒲太师?”宁清韫问。
“嗯。”
“真神奇,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这话是对着步景说的。宁清韫抚摸着步景的脸,它仿佛能感知,低声嘶鸣。
宁清韫弯唇微笑,“不是说你桀骜难驯?怎么转眼便投身认了主人?”
步景猝不及防被人揶揄,踏了踏足不再出声,眼神间恢复傲慢和冷漠。
含沙射影,那主人也不见怒,眼眸深不见底,或许是与马儿同仇敌忾。
步景在萧岑熙的注视下扭开头,避开他更甚揶揄的目光。步景什么脾性,哪句话不顺耳抬蹄便踢,这回如此安静,看来它是喜欢她的。
“看久了,步景和阿丹的眼睛还真像。”宁清韫饶有兴致道。
“蒲太师说,阿丹从出生起就与步景待在一起,形影不离。”
“同吃同住的情分自然不浅,可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彼此吗?”宁清韫轻抚着马背,这种缘,她似信,也不信。
“马儿是重情重义的动物,会一辈子记得自己的朋友。”
萧岑熙认真回应她的疑问,像在肯定着什么。
宁清韫与他对视几秒,忽一勾唇,径直翻身上马,“听说太子骑术超群,比比?”
萧岑熙注视她眉眼盈盈,浑身张扬傲气。接过侍从手里的马鞭,驱马而行,“驾!”
两位好朋友撒开蹄子,顿时绝尘而去。
一红一黑两匹马,在旷野里肆意奔跑,似御风腾云,毫无束缚。她扬鞭策马,衣袂翻卷,他嗓音低哑,催马奔行。步景本是雄姿昂首,撒野奔驰更势如惊雷闪电。他与她并行,紧咬不放,他低声短唤,激得她胜意四起,迎着急促的混合着草木气味的风狂奔。放眼望去,四处嫩绿,万物新生,似乎有人替她打开了心扉,宁清韫这几日心里积压的阴霾,统统吹散了。
步景到底还是厉害,两圈下来,它气定神闲,阿丹却累坏了。
“都叫杨宏别给你吃的太好了,你瞧瞧,几日不见,跑都跑不动了吧?差点在老朋友面前丢脸,羞不羞……”
两人在溪边下马,宁清韫趁着阿丹喝水的空档,揉着它的鬃毛教育道。
她一经回宫,便不能像在宫外一样把阿丹养在身边,可难为御马庄的伙食太好,她虽然常叫侍从多骑着阿丹出去溜溜,免得长膘,怕是底下的人胆子小,担心若有闪失不好交代,索性“阳奉阴违”,叫阿丹吃得这样胖,待她回去,定要问罪!
阿丹喝得正欢,宁清韫又生气地拍了阿丹几下,萧岑熙见她无奈发牢骚,忍不住轻笑。
“让阿丹多吃点吧,过几日赶路,有她受的。”他是指前往左江,路途遥远。
“你怎知道我要带阿丹去?”宁清韫在溪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双手撑在身后,问萧岑熙。
“你看着也不像能安心坐马车的样子,”萧岑熙坐到她身边。
宁清韫转头看他,正要发怒,他却又道,“况且我们要做的事过于隐秘,马车也不方便。”
气活生生憋了回去,当场给他表演了一场花式变脸。
宁清韫沉默片刻,还是对他的前一句话心有芥蒂,于是出声质问道,“在你眼里,我竟那种是活蹦乱跳类型的女人吗?”
萧岑熙不知道为什么她能把自己形容得像只活鱼。他只不过随口一句话,并非评价。若是非得评价她,他只能想得出两个字,自由。
脱离束缚的自由。
“活蹦乱跳不至于,好动也不是什么缺点。”
“好动?”宁清韫咋眼,“你不如直接说我不端庄不稳重得了!”
拐弯抹角。
萧岑熙问,“端庄稳重,你在意这个?”
宁清韫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人都说女子要端庄贤惠,仿佛成为了一个固定标准。她虽然幼小离宫,可该学的规矩一点不落,也能领兵数万,征伐叛敌,从前没有人夸过她端庄稳重,她也从来不在意,可是突然从他嘴里听到这些话,心里却莫名的不舒服。
她道,“人前自得端庄,言行也须稳重。你若看出我哪里表现得不好,直说便是,我自然是要改的!”
字里行间生分无比,他沉了沉眼,“见过你飞扬跋扈,豪气朗言,还谈什么端庄,稳重?”
他是说,他看不出来,也毫不在意。
宁清韫盯了他几秒,不去想他为何沉脸抿唇,只是莫名其妙地,心情又好起来了。
“你的伤怎么样了?”萧岑熙问。
宁清韫不禁挑眉,双眸亮亮的望着溪水旁两只晃着尾巴的马儿,扬唇轻笑,“太子这么厉害,猜猜呗!”
正如午宴上那束白梅是他的爆发点一样,他以为提起前夜的事情,她会跟他翻脸,没想到她竟心情大好地让他猜谜。
“伤口不深,不算严重,听闻宫里有位姑姑的金疮药上好,想必你已无大碍。”
他回答,全是肯定句。
若不是知道他太会洞察世事,她几乎都要以为他在宁宫里安插了眼线。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可怕?”宁清韫煞有其事地问道。
他还是阴沉着脸,“很多人都说过。”
“当着你的面说的呢?”
萧岑熙眸底微愠,不语。
宁清韫回视几秒,笑着撇过头,自问自答,“只我一个!”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大胆?”萧岑熙问。
“很多人都说过。”宁清韫扬眉笑答。
“敢当面挫你锐气的呢?”萧岑熙又问。
宁清韫扭头看他,唇边笑意早已无影无踪,她在思考回什么话能尽量避免过度掀起他的怒火。这男人记仇可真不是盖的!
“小、心、眼!”她怒瞪他,每个字眼都咬的极其厚重而清晰。
不等他反应,宁清韫已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朝阿丹跑去。
她没看到身后的男人先是眯了眯眼,而后唇角扬起了一个近似无奈又包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