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在露华宫内举行。
次日一早,现场已经忙得不可开交。镜月指挥人布置着席面,水月在御膳司抽不开身,萧馨人虽身在寝宫中,却时时刻刻都有大小事来请她拿主意,临坤宫进出者不计其数,一时间堪比午宴还要热闹。
左右好几个宫女正替萧馨绾髻簪钗,乘月不时与她汇报情况,萧馨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朝乘月吩咐道,“去看看韫儿那丫头怎么样了,告诉她今日绝不许她迟到。”
“是。”乘月领命而去。
景明宫内,被萧馨担心迟到的宁清韫早早便穿戴整齐,正由宫女替她上着妆。
流云小髻上简单地插着几只发簪,万千青丝垂在身后,裙裾袭地,腰间佩着她一贯喜爱的东珠,行动间仿佛有流光浮动,极具清简别致。
乘月一见,惊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场面吗,怎么这一次竟如此积极了?”
宁清韫神秘地笑了笑,不答她的话,只是问道,“说吧,我娘亲又派你传什么话来了?”
“你猜猜?”乘月故意道。
“守规矩,别迟到,穿戴好,少敷衍,是哪一个?”宁清韫聊赖般回道。
“别迟到!”
宁清韫露出了个“我就知道”的微笑,“回去告诉她吧,今日,我宁清韫一定准时,绝对不会迟到!”
乘月心里吓得不轻,这丫头没病吧?以往萧馨若要她参加什么宴会,她是宁愿躲到兵营里练剑也不愿去的,今天这是吃错药了?
乘月凑近她,“你今日一反常态呀,受什么刺激了?女为悦己者容,可是那宴会上有人长得太俊,叫咱们公主动春心了?”
宁清韫瞪她,“谁动春心了,动什么春心!”
“那打扮得这么好看,给谁看啊?”乘月顺势问。
宁清韫堂口无言,她这一身装扮已经很随便了,哪里刻意?
“给我父皇看行不行?”宁清韫没好气地回道。
乘月哈哈大笑,“好好好,不逗你了!”
临出门前,乘月接着方才的话,又补充道,“今日宴会上当真有个俊郎,你小心些,可别让人家爱上你!”
宁清韫一个点心使劲儿砸了过去。
露华宫很大,是半露天的设计,宁帝等身份贵重之人的座位设于殿内,其他人的座位铺陈于殿外高台。朝臣官员们已有不少人寒暄着落座,宫门把守的侍从拿着名帖扬声宣读来者身份,宫廷乐师们起丝竹弄弦乐,午时未至,已是欢声笑语一片。
“楚王爷到——”
侍从的声音刹那间扬遍了席面的所有角落,一身亲王装束的宁楚王被一群官员拥簇而来,其体格壮硕,面目却无比和蔼,正与周围人话着再平常不过的家常琐事。在场的喧闹渐渐平息,众人皆起身行礼。
“陛下说了,今日乃是家宴,君臣同乐,诸位同僚不必如此多礼!”宁楚王豪迈地笑着,示意众人随意。
宁楚王名曰宁行洲,是宁帝的胞弟,向来以和善为名,其自封王以来替東宁守护着南境三大省,功勋赫赫,极受宁帝信任。
他有一独子,名曰宁长煦,如今正受他的命令在边境历练,未曾回朝。
临近宴席开场,一干人物接连入席,席内众人连连起身。
“礼部尚书尹尚书到——”
“西北边境防御使、领衔大将军沈将军到——”
“御史台掌史沈大人到——”
“西北边境副参御使,沈家小将军到——”
“西部外交参使、政使参事贺兰大人到——”
“都护使少尉林大人到——”
……
在座许多人交盏闲谈之际,四公主宁至如拉着其兄长宁长恩高调而来,未等侍从报上名号,宁至如已登上第二阶的高台,许多大臣吓得匆忙行礼。
宁至如不理睬周围,只顾仰首朝殿内方向走着,如同一只高傲的孔雀。她寻了个宽敞而显眼的位置正准备坐下,镜月走来,眼神奇怪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四公主,您的座位不在这儿。”
又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类宴席,宁至如该坐什么位置,难道她自己还不清楚吗?
镜月瞧了瞧她身后,竟一个跟着的人也没有,正疑惑着是谁擅离职守,门外急匆匆的便跑来一个宫女,宫女扑通一声跪地谢罪,“镜月姑姑,不是奴婢不跟着公主,只是四公主实在走得太快了!”
小宫女是负责引导入座的,方才她一转眼,宁至如人便没了,宁至如座位本不在殿内的,她如何能想到宁至如会直冲这里来了呢?
宁至如冷眼瞪着镜月,“本公主想坐哪便坐哪,你算什么东西,凭你也想安排我?”
镜月坦然回视她,“镜月当然无权安排位置,若四公主有所不满,还请当面与皇贵妃娘娘或者陛下说明,何必来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座位按君臣长幼尊卑排序,一切皆有定数,均要遵从规矩,哪能凭谁任性妄为?
宁至如本是个欺软怕硬的主,见到镜月已经很是不爽,又提及萧馨,她满肚子的火瞬间全涌了上来。
“我告诉你,本公主今日就要坐这里,我管你什么安排!你若有本事,就继续拦着我试试,我倒要看看,这里竟还是你个奴婢做主了不成?”
她肆意放声大喊,任性而得意。
小宫女跪在一旁都快要吓哭了。吵闹声越来越大,引来了贺兰成、宁长恩等人,亦有不少官员闻声而来,但都只敢围在十米开外的位置远远观望。
宁长恩本是从进门便跟着宁至如的,可在殿外遇到了表哥贺兰成,便一时开心得忘了形,皇后不停叮嘱的要他时刻看着宁至如,他竟然抛之脑后。
只见宁至如不知又说了什么,竟扬手要给镜月一巴掌。贺兰成疾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横眉冷目,“你要干什么?”
宁长恩从未见过贺兰成如此脸色,心下一惊,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宁至如没能如愿泄愤,瞪着眼睛朝贺兰成嚷道,“是她先冒犯我的!我身为公主教训一个下人都不行吗?!”
她用力挣脱手腕,却被贺兰成越攥越紧。
“再如何,你也不应该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打人,注意你的身份!”他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而严厉不减。
宁至如“哼”的一声,重重甩开贺兰成的手,指着她身旁的座位喊,“她觉得我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对我出言不逊,我还不能还击了?活该忍着?”
镜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怎么会有人是非不分,黑白颠倒成这副模样?无理取闹得跟市井泼妇没有任何区别!
“你配不配坐这个位置有何要紧,你自己睁眼瞧瞧,这个位置是你的吗?”贺兰成怒道。
宁至如一时顿口无言。
“不是你的位置,你又什么好争的?”贺兰成继续道,“今日是你父皇的午宴,还有那么多外人在,你若再继续闹下去,难道是要你母亲当众难堪吗?”
他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紧接着又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什么,宁至如这才安静下来,宁长恩见状,走上前来将她拉到了一边。
“对不住了,镜月姑娘。”贺兰成替宁至如朝镜月道歉。
镜月本不是一般宫女,是有女官官职在身的,因跟在主子身边而自称一声奴婢,却不是用来让别人看轻的。她秉公办事,却办出来一肚子火,自然不愿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正欲开口回应,沈陆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挡在了她面前,先她一步开口说,“四公主年纪还小,不懂事,倘若做错了事情,我们这些年长的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一副要服软道歉的模样。
镜月不乐意,想把他推开,抓着他的小臂往后扯了扯,没扯动。她皱眉抬眼看他,发现他也正扭头跟她对视了一眼,“可若是有心行此忘形之举,怕是行多必生祸端,夜半踩尽了东家的花园,也总要被捕鼠夹子咬上一口……”
话音落,镜月悄悄松开了手。
沈陆的意思很明白,他正是要当着贺兰成和宁长恩的面,替她将狠话放出来,递给贺兰湘。宁至如仗着贺兰湘的皇后身份已经放肆很久了,真以为他们不敢回击吗?她若敢再故意招惹,那就得看捕鼠夹长不长眼睛了!
东家的花园哪是那么好踩的?
贺兰成是个明白人,他听得懂,微微勾唇,朝沈陆点了点头,也不顾那两兄妹,径直朝殿外走去。
沈陆目送他走远,心下也叹他是个可怜人。每次有宁至如在的地方,他几乎都会跟着无奈和丢脸一回,心里憋着气呢,还得好声好气替人擦屁股。
“四公主,以微臣看,那边那个才是你的位置,”沈陆看了眼一个位于殿外、与他隔了将近十张桌子的位置,对宁至如道,“桌上早已摆好你喜爱的点心和花茶,今日艳阳高照,那里风景极佳,公主何不过去看看?”
沈陆说完,转过身来看着镜月,镜月瞥了他一眼,对着小宫女道,“把四公主带到座位上去。”
小宫女瑟瑟地应了一声,踱到宁至如面前,恭敬地行礼引路。宁至如不动,只狠狠瞪了眼镜月,固执地将头扭向别处。宁长恩不由得叹了口气,只好一把将她拖走。
“谢谢。”镜月低声对沈陆说。
“这就完了?”沈陆不满,他为她做的事,就值一句谢谢?
“欠你个人情。”镜月说完,也不再理睬他,朝小宫女的方向走去。
热闹的氛围仿佛将方才的一切都洗刷得无影无踪,无人因为宁至如的小插曲而受到影响,众人该玩乐玩乐,该吃喝吃喝。皇后要携着带病入席的大女儿最后入场,宴席开场前,宁至如无法扑倒母亲怀里大哭一场。
等候多时,宴席的主人公终于来临,侍从也以洋溢着喜悦和热情的声调扬声喊道,“北萧太子、北聿王世子到——”
众人皆一如迎接宁楚王一般,喧闹骤停,起身向二人行東宁迎外宾之礼仪,齐声道,“请太子殿下安,世子安!”
二人回礼,谢过,一路走上高台,一路与人行礼寒暄。在座的人必然都知道北萧太子与他们当今皇贵妃娘娘的联系,宁帝宠爱皇贵妃,又专门设宴款待代表北萧的使臣,更称此宴为家宴,足以看出宁帝的态度。何况为贺二公主笄礼,北萧明帝不吝派太子前来,无疑是表明他们对这位北萧长公主的重视。有眼有心之人,无不渴望巴结,就连贺兰循那家伙,也没了架子。直至落座,不算远的距离,竟走了一刻钟之久。
一路而来,从外殿到内殿,茶盏碗筷、摆饰物品的档次都在不断地往上抬,就连桌子都能看得出大了几分,到萧岑熙这里,所有用具都已是在帝后之下最顶级的了。
他落座于皇帝龙座的右侧一列,他左手边空出的一个位置,即是皇帝座下的首席,必然是留给身份贵重之人。如此看来,他对面所坐的必是同辈。
首席两座,宁楚王是其中之一,碍着皇后的颜面,国舅贺兰循亦必然占其一。
事实证明,他果真没猜错。
全员落座,坐在他左侧的是宁楚王,下座(右侧)是萧拓,萧燚等被安排在了他们侧后方的位置。或许是为方便商议政事,宁帝一干儿女几乎均被安置在了内殿以外,目前仅有宁长恩一人位于内殿。
宁楚王的对面是贺兰循,萧拓对面是贺兰循之子贺兰成,而他对面的人,还未至。
能位列首席次座的,这个人对宁帝而言,一定很重要。会是谁呢?
宁楚王为人和蔼可亲,担心萧岑熙受冷落,便主动与他话着家常。
宁楚王是个跟谁都能打开话匣子的人,同萧岑熙说到自己的儿子宁长煦时,欣慰之情滥于言表,只叹息宁长煦今日赶不回来,如若不然,萧岑熙与他,必然一见如故!
萧岑熙顺着话问及宁长煦的去处,为何不在京都,宁楚王道,“儿子不能老惯着!长煦从小就被本王派到各个地方历练,如今才算是颇有一番本事!”
从小便离开京都历练?
萧岑熙问,“长煦去过很多地方?”
宁楚王谦虚地摆摆手,“整个東宁,就没有他不认识的地儿!”
萧岑熙垂眸饮了口茶,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活地图?既然如此,这个朋友,他便交定了!
丝竹弦乐忽然变了庄严的曲调,身边人开始微微清嗓,预备着起身。
宁楚王拍了拍萧岑熙肩膀,“陛下来啦!”
下一秒,只听宫门处那侍从扯着极高的嗓音,像是抽尽了浑身气力一般放声呐喊,“皇上驾到——皇后娘娘到——皇贵妃娘娘到——”
在座所有人起身施礼,“恭祝陛下隆安,皇后娘娘金安,皇贵妃娘娘金安!”
宁帝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面含微笑地走在前方,不时朝众人颔首。皇贵妃走在宁帝左后侧,端庄典雅,美艳不可方物。皇后竟特别,她紧随宁帝右后侧,左手位于腹前,右手却紧紧握住一名女子的手,以小半边身子支撑着她。
萧岑熙不用想也知道,那便是東宁皇后的大女儿宁裴然。
原本听说大公主病重,连走出宫门都是奢侈,怎么今日竟然会出席午宴?
又听说東宁皇后极其爱护这个可怜的女儿,平日里不忍她受半分风寒,三月殿内仍烧炭,便能想通,即便宁帝再给北萧台面,也要求不了皇后硬把大公主带出来,何况皇后此刻脸上并无半分不愿或隐忍,可见,此次出席乃是皇后自己的意思。
不合常理的现象背后,总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皇后的目的又是什么?
皇后刻意落后宁帝几步,步子渐渐往中间偏移,母女二人吸引了不少视线。
待她们走远,一些官员太太和富家小姐们,已经开始低声讨论起了宁裴然身上的长裙,眼尖的人,甚至谈论起来她的发饰,其中绝不乏羡慕滥美之词。
这便是皇后的目的之一——让众人看看她美丽的女儿,完全不输任何人的女儿。
跨进内殿,一切皇后想展现的、想叫人看见的,萧岑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攒金流光的罗裙价格不菲,一套金首饰足够烘托身份尊贵。可艳丽却不生动,厚重的脂粉也难掩病态,太俗。
宁帝请众人落座。
萧岑熙心里莫名发堵,瞧着桌上插瓶的白梅,忍不住抬手去碰。透过梅间缝隙,能看到对面的空座,那里同样插着满瓶的白梅,却似乎比他的这瓶开的更盛、更好。可是,那个桌上放了更好的一瓶白梅的人,怎么可以如此大胆呢?
宁帝的目光触及那张空位时,不禁一愣,低声问身边的许公公,公公为难地摇了摇头。又看向萧馨,只见萧馨平静如水的脸色也默然变得难看了些。
正欲打发人去寻,宫门处忽然扯嗓子喊,“二公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