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故意说来试探他的。
既然已经派人跟着了,该知道的皇后自然知道,又何必来问他?这说明,皇后的人必然早在宁清韫遇到他之前就把人跟丢了。否则,父亲也不会听信了谢佟的一面之词。
皇后扑了空,倒想着从他这里找线索。可笑的是,她派出去的人跟了人家一晚上都没抓到什么把柄,在他这,就更别指望了!
贺兰成迎上女人探寻的目光,神色如常道,“那么姑姑可有什么发现吗?”
贺兰湘不答反问,“成儿这是在跟本宫打哑谜吗?”
贺兰成不禁在心里冷笑起来。
他从前见贺兰湘审问那些触犯宫规的宫女。贺兰湘原本什么都不知道,却每次都装出一副懂了个彻底的样子来,即使手上没有半点证据,也不妨碍她言之凿凿。就这么一来二往的审着,那些犯了错的宫女,便什么话都被诈了出来。
敢情现在贺兰湘是拿审犯人那套来对付他来了。
像这种从深宫之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女人,心肠里的弯弯绕绕,哪是一般人能懂的?若不是他早就察觉她对昨晚之事概不知情,恐怕还真能被她三言两语给绕进去。
“昨晚,侄儿当真是吃多了酒,神志不清,只记得有个人冲撞了我。好不容易看清那人的样貌,来不及细看,人便已经消失了。”贺兰成站起身来,朝凤椅上的女人,神色认真道。
贺兰湘沉默片刻,右手轻抚着左手食指上的宝石戒指,虽存疑,但最终似乎还是相信了贺兰成的话,淡淡道,“看来,成儿也是不知道的了……”
贺兰成闻言,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顺势说道,“侄儿平日里贪图享乐,没来由耽误了姑姑。父亲已经教训过侄儿了,往后为侄必定多加留心!”
皇后身边的人办事不力,本就与他无关,若只因他偶然碰见宁清韫,便就此怪罪于他,未免太没有道理。
可贺兰成并不介意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贺兰湘这番想算计萧馨母女,却什么好处捞不到,必然是心有不甘的。她派出去的人如此没用,本来也是够丢脸的了,再加上话里挖坑,也没能算计得了他,心里气愤也在所难免。
贺兰成顺水推舟,怪自己年少轻狂,四两拨千斤的,贺兰湘不仅不会再对他产生怀疑,还留了个孝顺忠心的好印象。
或许,这就是他混迹勾栏瓦舍这么多年学来的本事吧。他不太习惯,也并不觉得光彩。
“只是侄儿有些疑惑,姑姑诸事繁忙,为何突然关心起这些来了?”贺兰成岔开了话。
贺兰湘心里有气,便没什么兴趣地回道,“也没什么。昨日饶音见萧氏那边的人从沈睦那儿拿走了几瓶金创药,沈睦的药一向金贵的,上回长恩从马上摔了下来,也不见陛下往荣璇宫送这金创药来,那贱人一拿便是几瓶,实在是叫人有些看不过去了……”
贺兰成一笑置之。
他这个姑姑,确实是城府极深的。
若只是看不过去,何必还要叫他父亲亲自找他问话?不过是想趁机算计萧氏母女一把。
深宫之事,从来都是风平浪静,背后水深。一个借口轻轻巧巧,牵出来的却是滔天大恨。
而宁清韫,她却为何能在这深渊里活得如此轻松?
为何这个小丫头,处处都能叫他贺兰成自愧不如?
茶盏举到唇边,掩住他微弯的唇角。
没过多久,贺兰成便要告退了。
贺兰湘却急忙拦下他,“听你父亲说,西褚国王子不日便要抵京了,上回吩咐你办的事,可曾办好了?那个醉仙楼里的舞女,叫什么阮儿的……”
“已经办好了……”贺兰成几乎是瞬间回道,他垂下头,掩饰住眼里的闪烁,“到时便按照姑姑说的去做,定不会有任何差错,还请姑姑放心!”
“这么快?”贺兰湘似有所怀疑,却没有继续追问,只道,“罢了罢了,下回你带她过来见见,到那时,本宫再亲自嘱咐她便是了。”
“是。”
“切记不可让任何人察觉,尤其是萧氏那边的人!”
“侄儿明白。”
阮儿之事,本是贺兰循提出来的。之前,贺兰湘一直对此事的态度一直不温不火,甚至有些嫌弃阮儿的出身。今日却不知为何,竟然还主动督促起他来。
事情并没有照贺兰湘的意思办好,加上昨日,他才是第二次去见阮儿。
他说了谎。
本想着贺兰湘对此事漠不关心,他便也没花多少心思。然而西褚使臣将至,想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总得想想办法才好。
好容易出了殿门,他急着往外走去,却见皇后身边的饶音又跟了出来。
“成少爷,娘娘叫奴婢来送送您。”饶音道。
贺兰成心想,只怕送人是假,专门派来监视他才是真。
他颔了颔首,先行出了宫门,自顾自走着,不顾身后跟着的人。
走到相对僻静之处,饶音忽然停下。
“成少爷……”
饶音唤住他,令他不明所以地转身看去。
饶音脸上,尽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原来如此。想必她是有话想跟他说,这才借了送人的契机,寻得个与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饶音是皇后身边用老了的人,是正正经经,一心为主子考虑的,贺兰成仔细想想,不难猜到她想说些什么。
这样一来,反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看娘娘今日脸色不好,想是出了什么事,你有话只说便是了。”贺兰成主动说道。
这是给了她开口的台阶。
饶音于是露出感激的眼神,“少爷果真是个明白人,那奴婢便有话直说了。
今日,四公主当着娘娘的面,又闹了一回,说了些……有伤姐妹情分的话。”
“说了什么?”
宁至如向来是个怨怼的脾气,这些年被皇后惯得,也是越发没规没矩,无法无天。之前虽然没少胡闹,但说到底还是个小丫头罢了,总归是发发牢骚而已。他倒是好奇,宁至如究竟说了些什么话,能让皇后气成那样。
可饶音像是不知如何开口。支吾半响,才把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这是想让他去劝和呢?
看起来像是饶音自己的主意,她倒是真心实意为皇后打算。得奴婢如此,也算是皇后的福气了。
“气头上的话,自然是不堪入耳的,”贺兰成安慰道,“皇后最见不得她们姐妹生分,便劳烦姑娘你多劝劝。至于至如,我说的话,她还是会听几句,叫娘娘宽心便是了。”
“是是是,四公主是最听您的了!”饶音感激的快要哭了出来,“那便有劳少爷了,奴婢这就去给娘娘回话!”
倒也好,请安完毕,他正愁如何往后宫里去。这机会,不就来了么?
外男本是不允许入后宫的。宁帝虽特许贺兰成进宫给皇后请安,按礼数,请完安自然不可久留。
可他今日进宫,本就不是为了请安。
宁至如这一闹,竟让他有幸借了东风。
饶音走后,贺兰成故意绕过嫔妃堆积的御花园,挑了条人少的路,直朝宁宫边缘方向而去。
荣璇宫位处宁宫以西,贺兰成此时直冲东边走,完完全全是两个方向。
他从小便经常入宫,对宁宫的地形轻车熟路。哪条路静而无人,他自然心里有数。
不嫌繁琐地绕了几条远路,大约走了一刻多钟,便到了一处静谧之地。
微风卷来,空气里溢满了梅花香气。
白梅倚着呈小山状的苏式围墙肆意而放,隐约可听到园中水渠清脆的流水声,蓝瓦白墙宫殿隐藏在层层白梅后,只露出飞扬的檐角。园里不见有人走动,宫门微微敞开,却分外寂静。
这条路,是连接景明宫,通向云兮湖的。
贺兰成不知小女孩的脾气,也不了解宁至如。她想些什么,发了脾气会躲到什么地方,他当然一概不知。
只是想着,皇后既然将往事扯了出来,必然提到了当年的冰湖。
冰湖,云兮湖。
宁至如说不定就在那里。
不过,也只是猜测。
宁宫这么大,一个人要是想躲起来,怎么可能找得到?
但他并不在意。
与其说他为了找宁至如劳心费力,倒不如说他借着宁至如这个由头,才得以在这后宫里滞留。
通往云兮湖的路不止这一条,即便不想被人知道行踪,他也有别的许多路可以选。
可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只为了途经此处,偶然碰见一个人。
他放缓脚步,尽其所能,在这处蓝瓦的宫殿旁停留。即将走过景明宫时,他朝宫门又深深望了一眼。然而只是收回视线,便提步朝云兮湖走去了。
他一路思虑着什么,无暇顾及周遭风景。不知不觉,竟已临近湖边。
清冷的风徐徐袭来,叫他终于清醒。
湖面上曲折的长道,蔓延至一处亭台。亭里空空荡荡,只坐了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女孩。
女孩伏在石桌子上,目光呆滞地望向湖的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果然在这里。”贺兰成走到石桌边坐下,显然他的到来,让女孩吓了一跳。
女孩坐直身子,微讶道,“表哥,你怎么在这儿?不对,应该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贺兰成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不错,反应还挺快。”
宁至如不傻,算定了贺兰成是被她母亲派来教训她的,否则云兮湖离荣璇宫这么远,无缘无故的,他怎么可能会来。
她这个表哥,说起来也挺叛逆的。一意孤行,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拿主意。平日里不爱跟她们表兄妹几个亲近,连皇后的话他都敢不听。
可这么叛逆的人,今日却顺了母亲的意思亲自来寻她!意外之余,她更多的竟是洋洋自得。
她终于在贺兰成这里,体会到身为一个公主的优越感。
“你用不着劝我,”宁至如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又恢复了那任性妄为的狂悖,“我没说错什么,更不可能去给她道歉!”
贺兰成只是瞥了她一眼,没什么情绪的说道,“道不道歉是你的事,我本来也没打算劝你。”
他眼里百般聊赖,当真有些不情不愿的意味。
那好不容易得来的优越感忽然烟消云散。
宁至如皱紧眉头看向他,恼道,“那你来干什么?”
她好歹是个公主,平日里受惯了追捧,在贺兰成这里却尽是被冷落。本以为他改了性子,谁知道只是她自作多情,叫人心里怎能不恼火?
“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贺兰成不答反问。
宁至如愣了愣,那股嚣张劲儿瞬间就没了。
不过比她大几岁,竟像是能窥心一样!
她的确是有话要问的,但太多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
“宁裴然三岁那年曾坠过冰湖,你知道么?”
宁至如纠结半响,似乎是极其艰难才憋出了这句话。
她可太好奇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究竟如何,她所有的细节都恨不得了解得一清二楚。否则她也不会走这么远的路,只为来这云兮湖。
可她绞尽脑汁,都不知道该问谁才好。
她的母后,她不想问,别的人,她又不敢问。她只是想看宁裴然的笑话,一旦问了旁人,万一叫人误以为她对宁裴然一副很关心的样子,那还得了!
如今贺兰成主动开口,倒是给了她机会。想来贺兰成也不算是外人,她即便问了,也只是顺着他的话说,没什么丢脸的。而且他一向对她们兄妹几个漠不关心,即便她问了宁裴然的事,想必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宁至如心里的算盘还没消停,只听贺兰成淡淡道,“知道,那时我就在湖边。”
或许是没想到他会说的那么直接,或许是因为他异常的镇定。宁至如不禁睁大双眼地朝他看去。
贺兰成无视她震惊的眼神,大手一指,指着他们斜后方一处平静的湖波道,“看见了吗?当时她就是从那儿掉下去的。”
顺着他所指的地方望去,宁至如似乎想象到了当时的场景,震惊更甚。
她看着湖面的眼神匆忙移开,那种溺水的窒息感仿佛莫名其妙地向她传来,叫她莫名呼吸一滞,心口发闷。
而一旁的男人看起来却如此淡漠。
“你那时不过七岁左右,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宁至如道。
甚至,竟连位置都能记得分毫不差。
贺兰成微微一笑,仿佛在说着一个云淡风轻的故事,“因为那日所发生的一切,让人印象太深刻了。”
热闹,欢笑,惊慌,混乱,哭喊,沉寂…
一切发生的那么快,那么惊险。
猝不及防。
他被母亲牢牢抱在怀里,一滴滴眼泪落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湖面费尽全力砸冰的人群,同样抱着女儿沉默着的萧皇贵妃,声嘶力竭呐喊的良淑仪,泣不成声的贺兰湘……
母亲说,“还好不是你……还好不是你……”
落进冰湖里的孩子,还好不是你。
所有人都以为宁裴然她活不了,可是她活了。
她是个奇迹,却可怜得让人唏嘘。
宁裴然和宁杞,同样是公主,截然不同的命运。
谁能记不住?
“好好的人,为什么会掉下去?”宁至如逼问。
“谁知道?”贺兰成冷笑,认为她的问题十分愚蠢,“她想去追冰橇,冰上又滑,身边没人看着,一失足便掉下去了呗。”
“真的?”
宁至如似怀疑似又讥讽的目光看了过来,明显不相信他方才所言。
贺兰成搞不清她的意图,搞不懂她这种讽刺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皱着眉回视道,“那你以为呢?”
一个小孩儿!她这是在怀疑什么?
“没人推她?”宁至如微微挑眉,脱口而出。
贺兰成终于正视她,情绪交错复杂。
疑惑,惊讶,微怒。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居然骇人听闻的说出这种话?
他沉默片刻,反倒笑了,“谁会去推她?”
宁裴然是皇室嫡长女!那日又是她的生辰,一个孩子那么惹眼,谁会那么不识好歹,有那样的熊胆去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