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此人至今不肯向您透露真实身份,就连信件来往都要依托中间人传达。照此看来,此人心机之深沉,怎么会轻易露面。”贺兰成道。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贺兰循胸有成竹,“我早已托那商人捎信,恳请其赏脸会面,不日便会有消息的!”
见老爹春风满面的样子,贺兰成手里的一盆冷水,也实在不忍心就这样泼下去。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这老头子,当真糊涂!自己偏爱奇珍异宝,与西褚货商打过那么多次交道,可曾见过这天底下有人会做亏本买卖?
那人无缘无故扶持他们贺兰族,本身就于理不通,若说毫无目的,谁会相信?若是能透露身份,那可是能得贺兰氏上下感恩戴德的契机,又怎么会等到现在?
人前慷慨,不求回报,恰如暗地里养着一把刀。日日打磨,日渐锋利,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到那时,贺兰氏这把利刃,便是助他达到目的最称手的武器。
所以,那个人根本不会透露身份。否则,图什么?万一某天贺兰氏背叛,他就不怕功亏一篑吗?
一把刀而已,不需要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
贺兰循还在一搭一搭地嘱咐着,他的意思,贺兰成已懂得个七八了。
那些贺兰循从未离手的事务,恐怕要渐渐移交到他的手里。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这份在他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的神秘往来,从他得知贺兰氏族满门荣耀来源的那日起,便已是觉得荒唐万分,避之不及!过去的一切他是改变不了,但若要他继续用那些卑劣的手段来延续贺兰一族的荣耀,他断然是不肯做的!
贺兰循的沾沾自喜,贺兰成全数当做了耳旁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兰循才放了贺兰成离开。
贺兰成径直出了主院,原本候在角落谢佟,也随即跟了上去。
他脑袋压的极低,紧跟着前面男人的步子,眼前只余因为疾步行走而不断模糊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周围早已是僻静无人之地。
谢佟似乎感觉到,男人的情绪正在沉默中一点点交错累积。
贺兰成从来没有如此惊怒过。
呵,背叛者。
平生头一次。
可怜他这么多年,从未怀疑过谢佟什么。
从小跟在他左右的人,也算得上心腹,还以为他忠心。谁承想,一朝事发,烈焰焚心!
一座假山前,周围静如空洞。
贺兰成语气淡漠,透露令人发怵的森然,“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他就像在对着空气说话,身后人不曾回答。
“是你说的。”他转过身,冷冷望向背叛者卑微的身躯。
“扑通”一声,谢佟一言不发,双膝跪地。
这是默认了。
“这么有本事,想必也不会忘记,不遵主命,是何下场......”
贺兰成本以为能从他脸上看到恐惧,哪怕只是慌张。谁知眼前人毫无懊悔惧怕,反而一脸的端正坦然。
贺兰一族向来痛恨背叛。下场是什么,谢佟自然比谁都清楚。
他一字一句,“不忠不用,重则当死!”
这句话就根导火引,令贺兰成彻底动了怒,“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自作主张?”
昨夜他千叮万嘱,不许将昨夜见过宁杞之事叫除他们二人以外的第三人知道。谢佟这许多年来恭顺敬主,从未行过忤逆之事。如今前脚对着他恭恭敬敬,转身就把事情给捅了出去,就这种奴才的心思,贺兰成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背叛主子,而转身效忠整个家族,他倒是挺明智啊!是在赌他贺兰成不敢让他死吗?
他现在的主子,怕是要改口唤作老爷了吧。
“谢佟违背主命,不求主子宽恕,是死是活,全凭主子决定。只是就算要死,也请少爷听奴才一言!
谢佟本意并非背叛,谢佟只是觉得,少爷不该违抗老爷的意思,不该不顾家族兴荣,不该刻意包庇二公主!”谢佟边辩解,边不停地磕着头,几句话下来,额头已经渗出了血迹。
贺兰成的目光逐渐冰冷,如同两道冰刃,狠狠地刺在谢佟背上。
他竟然这时才知道,谢佟根本不是那种低眉顺眼,只会阿谀奉承的奴才,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被一个奴才算计?呵!
撇开背弃主子不谈,谢佟还算是个明眼人。在他看来,贺兰氏背后的靠山是皇后,皇后既然与萧皇贵妃为敌,那么贺兰成与宁清韫就不该有任何牵扯。贺兰成不仅不应当包庇她,更不该像昨晚那样与她拉拉扯扯。
可是有些话他不能说更不敢说!他只是个奴才!
下贱的奴才。
命都握在主子手里的奴才。
他说毫无背叛之心的话不是假话。
昨夜,他见贺兰成看宁清韫的眼神那样关切,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想。
在贺兰成身边这么多年,他见过的世面不少。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什么眼神代他自然心中有数。
他本以为贺兰成只是对宁清韫感兴趣,就像对勾栏里那些舞女歌女一样,没有任何差别。可没想到,贺兰成对她的感情,竟然已经到了如此荒谬的地步。
那样深溺的眼神,谁又从这个纨绔不羁的男人眼里看见过?
他谢佟,怕是第一个。
那一刻的冲击,已经完全超出了背叛的恐惧。自那时起,他便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才是对的。
家族的路既是正道,他的主子背道而驰,自然不是道理。他将他拉回来,这是责任所在,他并不觉得有错!
方才正厅上提及金创药,他瞧见贺兰成听见宁清韫一切安好后,那样心安的神情,他便是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即便是违抗了主子又如何,这才该是一个忠仆的做法不是吗?倘若是夫人在场,也一定不会怪罪于他!
“是吗?”贺兰成不屑道,“你将撞见宁清韫的事情透露给父亲,却说得吞吞吐吐,故意话只说一半,怕是要以此威胁我了?”
谢佟的确是故意不将宁清韫受伤之事说出来,就是想借用此事警醒贺兰成,他近乎与家族之利背道而驰,已经不配做贺兰氏的嫡子了……
贺兰成狠狠掐住谢佟下颔骨,令他的头猛然抬起。
“你还没有资格教我做事!”他一字一句,已怒不可遏。
面前的人,曾经是他身边最信任的人。
贺兰氏痛恨背叛,这样自以为是的奴才,一剑刺死都不能解贺兰成心头之恨!
谢佟该死!确实该死。但他的命,现在还不能要。
他如今算是在贺兰循面前立功了。若他无缘无故死了,贺兰循问起来,贺兰成还没法交代。不如寻个错处,让他滚到个没人瞧得见的地方,省得日后麻烦。
“念在过往主仆情面上,我留你一命,想当谁的狗尽管去,再也别让我见到你!”
他右手重重一甩,谢佟摔落在地。
浑身几乎是散了架一样的痛苦难耐,尤其是整块下颔骨,简直有种被人生生捏碎的痛楚。
谢佟费力地撑起小半个身子,侧身看向前方,微红的眼眶里,一个高俊的背影决然而去。
你没做错,谢佟。
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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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就为这事儿你至于把谢佟赶走?”林珏喊道,他觉得贺兰成太小题大做了。
方才贺兰成过府里来时,面色极其阴冷,身边愣是一个人也跟着。往常跟随左右的谢佟,早就不见了踪影。
原来是谢佟管不住自己的嘴,贺兰成一怒之下将人踹走了。
今早在采买婢女处盘问出来的事,林珏本就觉得疑点重重,于是留了个心眼,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事。
只是谢佟好歹跟了他那么多年,说踹走就踹走了……
贺兰成不答,只闷闷地喝着酒,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林珏道。
贺兰成懒懒地瞥他一眼,“什么事?”
林珏直言不讳道,“不是我说,你们家跟二公主不是死对头吗?就算谢佟嘴欠,不该忤逆你,可说了便说了呗,你何至于这么大反应?更何况,昨晚也不是什么大事……”
国舅爷看不惯宁清韫,总要抓点错处上御前告状的,林珏都知道,自家老爹还经常拿这些破事当笑话讲给他听呢。
昨晚碰见宁清韫,他也在场,宁清韫性子就那样,总爱偷偷跑出宫外玩儿,他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虽然知道贺兰成跟他父亲不一样,不爱参与贺兰氏明争暗斗的那档子事。可在林珏眼里,整件事左不过是谢佟忤逆主子罢了,且不说宁帝如此偏爱宁清韫,根本不会降罪于她,就算是对宁清韫有什么不利,又关他贺兰成什么事呢,哪里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
“你不懂。”贺兰成懒得反驳他,觉得心累。
林珏翻了个白眼,非常不屑地“切”了一声,“我不懂?你昨晚看她的眼神,跟往常可大不一样。你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贺兰成顿了一顿,看不出是何情绪,只是眼神不像刚才那样平静了。
“你少给我胡说八道!”他指着林珏道。
林珏被喊得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反而笑了,“胡说就胡说呗,你这么大反应干嘛?”
林珏本就觉得不可能,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贺兰成如此激动,倒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林珏目光黠促,“你该不会真喜欢她吧?”
贺兰成不自在地喝了一大口酒,反问道,“你觉得可能吗?”
林珏不以为然“哼”了声,“最好是这样,要不然我们德高望重的国舅爷呀,还不得打折你的腿!”
若贺兰成当真看上了宁清韫,贺兰循何止是能被气死,恐怕就连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被气到跳湖都算轻的!
“话说回来,你既然不喜欢宁杞,又在你爹面前替她瞒着她的事做什么?”林珏问道。
贺兰成靠在椅子上,看起来有些不耐烦,“这种事儿有什么好说的?”
林珏不以为然。谁不知道,只要是关于萧馨母女的事,就算是再鸡毛蒜皮,对贺兰循而言都是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的情报和把柄。这种连他一个外人都知道的事情,贺兰成不可能不知情。
就算是他自己不想说,贺兰循既然问了,谢佟说了便也罢了,那贺兰成为何发那么大脾气?还直接把人赶走了……
林珏将心底的疑问抛了出来。
贺兰成勾了勾嘴角,眼底满是讽刺,“若事事都得向他汇报,那我成什么了?他们明争暗斗的工具吗?”
他本不认可他父亲和皇后对付萧馨母女的手段,上一辈的恩怨,他也没有兴趣插手,这些林珏都是知道的。
林珏撇着嘴摇了摇头。回回都是这番理由,实在牵强,他才不信。
林珏本是不想放过他的。像这种违抗父命、自讨苦吃的爱情戏码,他向来是感兴趣的。
只是每次一提到与贺兰一族相关的事情,贺兰成多少有些动气,话题便只好终止了。
林珏试图让气氛松懈些,随即朝某人故意打趣道,“喂,你这么护着宁杞,该不是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吧?”
贺兰成一抬眼,见他戏谑的笑容,当然知道林珏那是在哄他开心,面色缓和了不少,“笑话!本少爷行事光明磊落,能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林珏“呵呵”一笑,嘴不饶人,“我看你是被她欺压惯了,没准儿是怕她了吧?”
贺兰成当街被打得半个月起不来床的事情,他知道以后躲在家里足足笑了半天。这么有意思的事,贺兰成忘了,他林珏可忘不了。
贺兰成危险的眯了眯眼,“林珏你是太久没挨揍,皮痒了是吧?”他作势一个拳头就挥了过去。
林珏赶忙求饶,“我这还不是为你打抱不平吗!”
眼见贺兰成坐回了位子上,林珏整了整衣裳,“你我治不了她,自然有人压得住她。你瞧她昨日肩上那伤,啧,怕是伤得不轻!在宫中当差这么些年,我还从未见有人伤得了她。
半只袖子都红了,真是怪吓人的…”
林珏是都护使参军独子,在军营里任校尉一职,隔日就得去宫中的御卫营里守着,对营里的事情没有不知道的。
自绥绒回京之后,宁清韫边疆退敌的事情被当做神迹,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東宁。一众武臣惜才若渴,恐宁帝贵妃将她护得太好,不叫她再沾染刀枪兵器,便联合上书希望她经常走走兵营,以此壮壮士气,也能多指点士兵。
宁帝十分高兴,直接允了,还叮嘱宁清韫要虚心谦逊,不可摆公主架子。营里的兵知道宁清韫武功高强,服气的不服气的,个个都想跟她一决高下。那些个身经百战的粗汉子,竟然没有一人近得她身,俯首帖耳求她收徒弟的倒是不少。
所以昨日见她负伤,林珏有多吃惊,自然不必多说了。
“不清楚,”贺兰成道,“她受伤的事,没多少人知道,你可别在外边说漏嘴了。”
贺兰成看得出来,昨晚她急急忙忙的,还把他认错了,一定是在追什么人的,她受伤的事情也绝不简单。再加上今日看皇后和老爹那么紧张的样子,贺兰成便更笃定,她此次受伤一定另有玄机。
他和林珏不过是偶然撞见才知晓她受了伤的事,想必她也不会让其他人知道了。她若不想让人知道,他们这边封了嘴,那边瞒着,自然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怎么,谢佟没把这事儿说出去?”林珏好生奇怪,谢佟若当真背叛了贺兰成,怎么说话只说一半?说的那一半,还胜似废话……
“他若说了,现在人怕是已经在黄泉路上了。”贺兰成没什么温度地开口。
林珏撇嘴,心想,倒也是,得亏没说,若不然按照贺兰成的脾气,估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过谢佟没将此事另一半抖出去,难不成是为了保命?
不正常!若是为了保命的话干脆什么都不说便是了,干嘛说了句废话似的,还平白惹贺兰成生气呢?
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还说你不护着她?到底有何隐情,别掖着瞒着,跟兄弟说说!”林珏又八卦又好奇。
贺兰成诚实地摇头,他本来就不知道。
林珏白眼一翻,望天叹息。
“怎么了?”贺兰成没好气问道。
林珏好好一人,就是喜欢故作玄虚。
“我特想知道伤她那人是谁……”林珏道。
贺兰成轻笑,“怎么,想替她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这种事,还轮不到我吧。”
“那你好奇什么?”
林珏摆出一副夸张的神情,“愿拜此人为师!”
贺兰成一脚朝林珏踹了过去。
“我是说真的!你若是有那个人的消息,一定记得告诉兄弟一声啊!”林珏不依不饶的。
贺兰成白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就要离开。
“上哪去啊?”林珏愣愣地问。
“进宫。”
贺兰成丢下两个字便飞快地下了阁楼,林珏还怔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说,进宫?都这个时辰了还进宫做什么?难不成去跟皇后蹭晚饭呢?
探头往阁楼下望去,只见一个略显焦急背影匆匆而去,片刻层叶遮挡,再不见人影。
温酒渐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