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心里记挂一个人,并非只有辗转难眠。
他施手展开一直靠在身旁的那幅画卷。卷轴一滚,那抹丹霞便逐渐显现,再往上是她的唇,和眉眼。
眼神触碰到她双眸时,不知怎么,耳边忽又响起绯缈庭庭主的那番话语。
“两年时间,一个人会改变,会消失……”他低语,浑身的光芒都像已被黑夜夺取,显得那么挫败。
只有寻而不见,欲而不得之人,才会如此渴望在梦里见到她。
他本是个骄傲的人,天赋加持,万事顺遂,从无软肋,不喜不悲,生来就该是荣光万丈的,萧燚从未见过他如今的样子。
失落,无奈。
他不是轻易会将情绪显露于表面的人,能让旁人轻易看到他眼底的黯淡,那时的他一定困乏到了极点。
梦境本是逃避现实的地方,对他而言,却变成了碰也碰不得的地界。
“属下年少入鲲京,曾听庙里一位僧者说过,凡世间之事,皆讲求一个缘字。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这世间芸芸众生,上天既然已站在殿下这边,又何必担忧事不如愿?東宁未寻,如何能知找不到,或许,答案已经近在眼前也未可知……”
安慰的话,萧岑熙不会听不出来。道理虽然明白,却不想旁人还要较他看得通透。
凡事但求一个缘字,缘由天定,一旦定下,便不会轻易解开的。萧燚说得没有错,他生来是皇储,坐拥皇权,注定具有可以为这份缘分而付出的能力,所以又何必自怨自弃?
“你这套说辞,跟白脉学的吧?”萧岑熙笑道,眼底的黯淡似乎消散了不少。
“萧燚妄言了,殿下莫怪。”
或许也是抱着不忍的心态,方才一大串话,不知不觉就这么脱口而出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也未曾拿捏分寸,一下子竟然有些难为情。
“行了,知道你不爱说话,”能说这么些,也是难得了。
其实他何止不爱说,安慰人这种事也不是萧燚会做的事情。萧岑熙道,放下酒杯,收拢画卷,随即站起身,“明日入宁宫朝见之事,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见萧岑熙一副要动身的样子,萧燚亦起身问道,“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回屋歇息,”萧岑熙顿了一下,方才说道,“进来,替我更衣。”
萧燚怔了怔,随即便明白过来。萧岑熙想通了,萧燚心下自然也渐渐明朗起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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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逝,黎明破晓。
曦光落在细蕊枝头,纯白的花瓣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晨露。
景明宫白梅园内,一大清早,处处皆是宫女忙碌的身影。浇灌剪枝,采花取露。晨露染上梅香,用来煮茶是最好不过了。石台上早已摆好了茶盏清壶,新采下的白梅做成了各式各样的点心。折几枝漂亮的插了瓶,便捧入内殿里去。
宁清韫正梳妆着,余光瞥见窗前瓶盏里的白梅,亭亭如玉,洁白胜雪,好似一丝纤尘都染不得,正是她一贯喜爱的。
春来百花争艳,都比不得白梅雅致高洁。枝头的冷傲,尽数盛放在她这景明宫里,御花园里百花齐放的景象便与她无关。
東宁的天气温和,较北部而言略显湿热,故东南部白梅喜爱在初春开放。不过临江冬天时也下雪的,记得前些年孟冬季节天气冷,景明宫里的白梅品种好,也耐寒,冬日里覆盖着雪竟也开了不少,从花上收集来的雪水至今还埋在梅树底下,夏日挖出来煮茶喝,配上梅子点心,美滋滋的。如今東宁天气回暖,梅树这样将养着,渐渐娇了性子,爱赶在初春时候开了。
宫里,太后、馨皇贵妃喜静,夫人良人们有些志趣高雅的,在白梅盛放的季节,最爱结伴来她这景明宫坐着,赏景品茶。
宁帝也最爱喝梅花上得来的露水雪水煮的茶,只是晨露不好采收,夜里挂上的露水,清早若不及时去采,太阳一出来便扑空了。相比之下,雪水易得,且量多,再加上那凌寒清爽的滋味,在酷暑时节饮用最是解热,便也是宁帝最喜的。
“今早白梅全开了么?”宁清韫问。
几郁捏着木梳子,替她细细篦着头发,回道,“尽开了,满园子的雪白,在殿里都能闻见香气呢!”
静心轻嗅,空气中似乎还真浮着些暗香。
“今日采到了多少露水?待会儿请安,或许可以给祖母和爹爹捎去一些。”
“大约…两瓷瓶吧。”
“这么少?都不够爹爹一人喝的呢……”宁清韫苦恼道。
“这哪能采得完呢?”几郁笑道,“天还没亮,宫女们就开始忙活了,采到太阳出来也就两小瓶花露,公主不宝贝着,倒念着陛下和太后娘娘呢。”
“我自然是宝贝了,可谁让爹爹和祖母跟我一样喜欢呢。尤其是爹爹,看他那样子倒比我还稀罕!”想起去年此时宁帝到景明宫来抢茶喝的场景,宁清韫便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几郁问她笑什么,她也如实道来。
“也是,陛下那么疼公主,整日派人搜罗着上好的白梅品种给景明宫送来,又总惦记着露水煮的茶,不如派人将去年冬天埋下的雪水挖出来一罐,一同给陛下送去可好?”
“自然好,”宁清韫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柜子里那罐子西湖翠顶,一并送去。”
西湖翠顶可是宁清韫最喜欢的茶叶,以清甜甘淳的口感为上佳,也是很难得的东西,竟这么轻易便舍得?几郁虽讶异,却也没说什么,吩咐下去了。
宁清韫描着眉,双眼亮亮的,思绪盎然,像是在绸缪什么的样子。
用过早膳,便到了要去请安的时辰。
宁帝尚未下朝,两人便先行去了太后和皇贵妃处。太后今日要到宫外的衡安寺上香,便不像往日里那样留上她许久,而馨皇贵妃带着镜月忙着宁宫里合宫修缮的事务,亦是没空搭理她,看着她换了药以后,便领着镜月和乘月离开了。
一切正如宁清韫所愿。
两人趁着天色尚早,回到了景明宫里,刚跨进门槛,宁清韫便急急忙忙锁好殿门,对着几郁道,“快!”
几郁并没有快,而是满脸犹豫无奈,“公主,这样不好,要是被人发现了……”
“嘘!”宁清韫命她噤声,拿过她手里的托盘。
托盘上是一件新做好的春裳,做工精细,正是弄月的手艺,方才她特地让几郁从萧馨宫里带回来的。春裳底下,是一套女官服饰。
这是镜月的衣服,是宁清韫趁萧馨离开后悄悄藏在春衣底下的。
事情做得不声不响,没有任何人察觉。再说了,镜月衣裳多着呢,少一两件的根本不会发现,这便是宁清韫最最放心的地方了。
从宁清韫更换身上的打扮,到化上与镜月一模一样的妆容,几郁一直忧心忡忡的,时而念叨几句,可宁清韫却丝毫不动容。几郁真不知道宁清韫这番费心打扮又是要去做什么,这般胡闹荒唐,若是皇贵妃发现了,处罚定然是不会轻了!
“公主……”几郁越想越觉得不能放任她胡作非为,便要开口劝道。
嘴里才蹦出俩字,宁清韫便兴致冲冲地转过头朝她问道,“怎么样,像不像?”
几郁原本漫不经心的,定睛一瞧,眼里顿生惊艳。原先淡抹的妆容变得稍浓,双眉棱角更为精致凌厉,眼角化得妩媚上扬了些,嘴上的胭脂由浅红换成了朱红色,尤其是梳的那一头发髻,若不在近处仔细看,简直与镜月有七八分相似了。
“怎么样,像吧?”宁清韫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旋转了一圈,然后又系上一块面纱,将鼻子以下的光景尽数蒙住,学着镜月的口气道,“你说,这样一来,沈陆哥哥还认不认得出我呀?”
几郁几乎呆住,愣愣地摇了摇头。沈大人认不认得出来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一般人看见绝对是难以辨认的。
再说,镜月一大早便去了成宣殿处理修缮事宜,一待便是一整日,也没人能时时见到她,即便见了也都是低着头走路的,哪里会有人注意。
不对,她是不是搞错重点了?
……沈大人!
“公主,你要去御史台?”
宁清韫弯着眼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怎么样,你家主子是不是很聪明呀?有了这身打扮,出入御史台可谓是畅通无阻啊……”
“您去御史台做什么?”几郁蹙起眉问。
只见宁清韫摇头长“嗯”一声,“天机不可泄露!”
几郁嘟了嘟嘴,趴在矮桌上,看起来有些失落,低声喃了句“连我都不告诉”。
故作神秘那人语调轻快,“哎,你待会呢就守在宫里假装在陪我抄书,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进来,就说我吩咐了不准人打扰,知道了吗?”
“是。”几郁郁闷地应了一声。
宁清韫发觉到她兴致不高的样子,不用琢磨也知道,妥定是搞不清楚她的意图,又不让她跟着,正担心呢。
几郁总是这个性子,就是被宫里这些无理的规矩压制惯了,放不开胆子,得想个办法哄哄她才行。
盯着几郁瞧了会儿,宁清韫忽然蹲了下来,趴到她耳边悄声说道,“待会儿让小厨房给你做白梅粉糕和小炙羊肉可好?吩咐时就说我早膳没用好,现下饿了,要她们多做一些,保准管够,可好?”
别的咱不敢说,这招对几郁铁定管用。
果然不一会儿便在几郁眼里看到光了,期间她似乎还假意挣扎了一会儿,只是片刻不到便城倒墙塌了。
“粉糕上要淋一层蜂蜜,羊肉要椒盐的,炸茄盒要吃,还要再来一碗铁炉奶炖茶!”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
宁清韫很爽快地答应下来,随后却又十分哀怨地叹了口气,“瞧你,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以后可怎么办呐?”
她一边摇着脑袋一边“啧啧啧”的,盯着几郁那眼神里的担忧,一点都不必几郁方才看她的少。
“才不会呢!”几郁驳道。
哪能随随便便被收买?再说了,合宫里除了御膳房,还有哪个宫处的小厨房能比得上她们景明宫的手艺?放着这么美妙的点心小食不要,哪里舍得被收买……
“最好是了,”宁清韫开玩笑道,“那我可得赶紧督促小厨房跟水月姐姐多学些手艺,免得哪天几郁厌倦了景明宫的吃食,便不要她的主子了!”
“真的?那我要吃水月做的酱鹅脯!”几郁兴奋了,完全拿不住她话里要处。气得宁清韫恶狠狠地掐她的脸蛋,直到她诚恳认错了才肯松手。
“公主,可您蒙着面,御史台进得去吗?”几郁揉着腮帮子说道。
御史台可不比内宫,外臣公务之地,戒备可森严得多了。
“无妨,有了这身衣裳便足够了。其余的,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