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肩上粗陋缠着的巾帕,殷红刺目。
伤口未能及时处理,肩口那块的衣物已经被血浸透,紧贴皮肤。乘月将整条拢袖剪开,小心翼翼地将衣料从宁清韫身上剥落。
宁清韫拳头攥紧,那一刻的剧痛就像活生生从她身上剜下来一块肉!
萧馨坐在床畔,看乘月用镊子夹着棉球,沾湿温水,一点一点擦拭着少女的藕臂。伤口周围残留在手臂上的血迹,没一会儿便被擦了个干净,露出原本的白皙。
而那伤口也在精心地擦拭之中逐步显露原形。
利落平直,可见出手之人的狠断。
然而仅看这道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伤口,任萧馨识人无数,也难以判断下手之人是谁。
萧馨接过乘月手中的器具为宁清韫上药。许是某处手下重了一些,宁清韫疼得立马喊出声,“娘,轻点儿!”
萧馨冷目瞧她一眼,“知道疼就给我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那人是谁?”
萧馨手下的力道已然变得轻缓,只听身旁声低如蚊,“不知道......”
“除了战场上刀光剑影,还从未见有人伤得了你,想必此人定是武力不凡,”萧馨缓缓说道,“可如若他的实力确实在你之上,为何只是让你放了些血却并未下杀手?
“还是说,那人武功并不如你,是你放松戒备,让他人有了可乘之机?”
原是知女莫若母。宁清韫暗想,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她母亲的眼睛。
“娘,您还记得我跟您说过,那个曾经在火海里把我救出来的人吗?”宁清韫轻声开口,“他把我从火海里抱出来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很淡很淡的香气,那种香味我从来没有嗅到过,很新奇,又十分好闻,似乎冥冥中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老人们常说,人将死之前,最后感知到的东西往往最为强烈。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我快要死了,于是那种气息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从未散去……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人的面容一直都是一片模糊的幻影,我本以为,找到香气的来源,便可寻到此人,
可是后来,我随师父走遍了九洲四海,却难寻此香半点踪迹,
而今夜,我却在醉仙楼的一间厢房外嗅到了这股气息,很浓烈,虽与他身上飘渺的气息不同,但确确实实就是一模一样的香气。这种气息实在太过于特别了,我一定不会认错!”
“接着呢,找到那个人了?”
“待我去时,厢房内的人已经离开了。可是我在后巷里,又察觉到了那种气息。我追上那人,还来不及询问,那人便对我出了手……
他暗器使得精妙,轻功更是厉害。脸上戴着一副鬼面具,看不见真容。”
宁清韫转身面对萧馨,神情严肃,“娘,正如您所言,那个人只伤我却不杀我,似乎只是想利用恩人的身份在我跟前现个眼,让我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回到我的身边了……”
“可他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萧馨问,“为什么要让你遍寻不得之人重现你眼前?”
宁清韫闻言怔住,垂下了肩。
是啊,为什么呢?
难道,是要指引她去寻他吗?
可为什么要对她作出如此指引?
难道说,恩人,真的再次出现在她身边了?
萧馨强行打断了她隐隐有些飘浮的思绪,“你可要想清楚,那神秘人为何会知晓你和你恩人之间的渊源?他指引你走向的是怎样的方向?你一向冷静的,切勿被一时所得冲昏头脑,免得最终……万劫不复!”
那双清灵的眼眸微微放大,似乎难以置信事实会像话里那样严重。
“不,”宁清韫摇头,转而便抓住了萧馨的手,“娘,我答应您我一定会谨慎行事,绝不会冲动的!我要找他,找到他,哪怕只有一丝线索我也不想放弃!”
“韫儿!”萧馨唤道,伸手抚了抚宁清韫略显苍白的脸,“娘不是不让你去寻他,是恩咱们得报,娘只是怕你受伤,怕你……寻到最后,却是失望一场……”
这样的结果宁清韫也不是没想过,可是那又如何,不试试怎么知道渺无希望?
“神秘人的身份当真一点线索也找不到?你确定不是皇后那边的人?”萧馨问。
“绝不是,”宁清韫笃定道,“若是皇后的人,何苦这么费尽心思?窄巷里我孤身一人,距离他不过五步之遥,如果是皇后一党,早就可以杀了我。而且从镖法便可看出,那人明显不想让我死……”
“你说他戴着一副鬼面具,是什么样子的面具?”
若是些异常精奇的玩意儿,倒是可以让镜月去查查。镜月最擅长制作这些小东西,宁清韫孩童时的玩具都是镜月亲手做的。再者镜月掌管宫内外大小作坊,从東宁出去的小玩意儿远销西部北境,镜月见多识广,兴许知晓一二。
哪知宁清韫摇摇头,“就是坊间小贩摊子上的平凡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倒是……那个人后脖子处有一道特殊的标记,银白色的,火焰形状!”
银白色,火焰状……
萧馨心下细细想着,并未想起这世间存在着什么部落组织用的是银白火焰的图腾。询问的眼神望向乘月,乘月亦是摇头。
“这件事你不必管,我自会去替你查明白,”萧馨说道,“你受伤的事,给我好好瞒着,切勿让他人知晓,包括你父皇!”
宁清韫蹙眉,满脸为难,喃道,“父皇也得瞒……”
“否则呢?”萧馨反问,“你父皇整日忙着接待外来使臣的事务,你未能为他分忧也就罢了,难不成还想着让你父皇满東宁去给你抓刺客?”
宁清韫委屈,“不是,可早晚请安总要见面的,如何瞒得住?”
随即灵机一动,俏皮地说道,“要不娘,您把女儿的请安免了吧?”
萧馨弯了弯唇角,“休想!请安照常,以免叫人看出破绽。”
宁清韫脸上堆砌的笑容一下子消失无踪。
“现下右手可是半点举不起来了!若是要替父皇磨墨,替皇祖母剪花枝,样样干不来,我怎么解释?到时还不是得让人瞧出端倪……”宁清韫有些耍赖般坐在一旁,有理有据地辩驳道。
本以为这些理由足够能使她母亲松口,然而你可知萧馨是如何说的?
“若是问起,你便说走路时不小心摔到了右胳膊,伤到了内里,外在看不出来。如此也可免于查伤……”
宁清韫可谓是甘拜下风了。
“娘,您小时候是不是特别爱闯祸,还是瞒着外祖父外祖母不让他们知道的那种?怎么感觉您的鬼点子比我还多……”
宁清韫嘟囔道,只见对面的乘月和几郁正捂嘴偷笑。
“啊……”宁清韫突然低呼一声,脑门生疼。
她本想抬起右手去捂,却发觉右臂只要稍稍一动就极疼,脑门上的痛又像是和伤口处的疼呼应似的,愈发蔓延,于是连忙用左手死死捂住!抬起头气恼地盯着萧馨。
“没大没小……”后者回道。
萧馨便不去理会宁清韫怨念的眼神,朝乘月招了招手,乘月提着药盒子到了跟前来。
瓶瓶罐罐像种蘑菇似的一下子全摊在了宁清韫面前。
外用内服、剂量时辰等,乘月均一一叮嘱着几郁。
宁清韫深感繁琐,揉着额头没好气儿道,“这么多药几郁怎能记得过来?留下最好最见效的一瓶就行了!”
乘月手下一顿,闻言望向萧馨。
未待萧馨定夺,便又听宁清韫悠悠道,“开春了,这伤须得好得快些才行,千万不能耽搁了我踏青骑射……”
“内服外敷方才好得快,”萧馨示意乘月继续,对宁清韫道,“你也不必担心那些琐事。从明日起直至你的笈礼结束,你都给我安心待在景明宫里,除了早晚请安,不得走出宫门半步……”
云淡风轻的话语,听在宁清韫耳朵里却宛若晴天霹雳!
沈弥那什么乌鸦嘴!
“娘……”
“不必多言,此番看在你受伤的份儿上,便不罚你抄书了,女红亦可免。伤口不可沾水,饮食需得忌口,好生休息……”
“娘!”宁清韫提声喊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方才不是说好了不会拦着我去寻人吗……”
“无需多言!”萧馨冷声回道,转身而去。
“您将我禁足于宫内,叫我如何寻他?”宁清韫光脚落地,冲着她的背影大喊。
前方人停住脚步,却未回身。
几郁扯了扯宁清韫的衣角,却被她挥袖甩开。
空气寂静了几秒,耳边隐约有烛花绽开的嗒嗒声。
“别让我觉得,把你送到沅焘身边,是个错误的决定!”
语毕,主仆二人的身影即刻消失于屏风之后。毫无停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别让我觉得……
把你送到沅焘身边……
是个错误的决定……
错误的决定……
错误?
宁清韫丧气般坐回床上,并未细细啄出萧馨最后一句的话中之意,脑子里回荡着的尽是“不得走出宫门半步”之语。瞥见榻前大小不一的瓶罐,心底憋着的气顿时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
她抄起一个瓷瓶就要往前砸去,手臂抬至半空时那股向前的趋势却又猛然停住,攥着瓶子的手骨节泛白,微微颤抖,僵在半空片刻,最后无力地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