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上中天,长鸣钟早不知道敲掉了几回。
一个纤薄的身影隐藏在那扇掉了漆的木门之后,庭院里杂草丛生,蛛网遍布,俨然一副破败不堪的模样。
几郁闭着眼靠在角落里,悄然感知着周边的一切。
小时候,她隔着几里地远便能听出父亲提锄归家的声音。从小到大,五感之中,属耳朵最灵。
这也是皇贵妃特地将她留在宁清韫身边的原因。
冷风托起败叶划过地面,瓦屋上的夜猫低呜着从屋顶跳下,宫女哼着小调打水浣衣,侍卫队往来交错巡视……长路寂静之中,忽然出现了轻盈的脚步声。
几郁猛地睁开眼,立即隐没气息,将木门拉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公主!”
她低声唤道,连忙上前将宁清韫扶入院内,确定无人跟随后,反手锁紧了木门。
黑暗中,几郁似乎感觉到宁清韫呼吸有些沉重,以为是她太过劳累,正伸手去扶时,不慎触到了她的伤口,疼得后者立即倒吸一口凉气。
就着微弱的光线,明显可见伤口处流了不少血,用丝帕简陋地包扎着。
几郁险些惊呼出声,一时间失了措双手竟不知该放在哪里。
“无妨……”宁清韫顺过气安抚了一句。
整颗心都像被人用手紧紧揪住,几郁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早知如此就不该丢下您一个人,都是几郁不好……”
宁清韫笑着将她的手一握,轻声道,“小伤,就是有些疼。不过这跟你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别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疼?那还怎能算是小伤!”几郁恼道。
“嘘!”宁清韫掩住她找不着重点的嘴,“小点声儿。如今这个时辰守备森严,若想无声无息地回宫恐怕有些难了,咱们得万分小心才是……
你瞧,若真要说句抱歉,那也应该我对你说才是。如果不是因为我执意要追那个人,也不会拖延到这个时候……”
如今不仅毫无收获,还白白连累几郁一同陷入未卜之中。
几郁摇头,示意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些。问道,“是那人伤的您?”
宁清韫颔首默认。
“那此人可是公主要找之人?”
宁清韫苦笑了一下,自然摇头。
几郁紧了紧她的手,似安慰。她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缘由,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事对宁清韫必定十分重要,而她满怀希冀地离开,却如此失望地归来,一定很是伤心。
“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若是被罚,当真如阮儿说的,又要把给你连累了……”宁清韫道。
几郁闻言,一副轻松的样子,“公主少小瞧人了,几郁可不怕受罚!”
宁清韫展颜一笑,二人一同走入黑暗之中。
一路上避开过几队侍卫,回到景明宫倒也还算顺利。
景明宫地处偏远,平时少有人往来,夜里更是清静,算是为她出宫游玩行了个极大的方便。而正宫左侧隶属景明宫的一大片白梅林,更是成为二人绝佳的掩护。
宫人大多都已睡下,整座宫殿寂静无声。
宁清韫蹙起眉观察四周,总觉得有何处不大对劲儿,似乎这一路走过来也太过于顺畅了些。
正是因为景明宫偏远,宁帝特地加派了人手在周边巡视,这个时辰,正是守卫居多之时,可是她们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实在让人不得不起疑。
“有蹊跷……”
宁清韫喃道,随即快步朝正殿方向走去。
左脚还未踏上阶梯,抬眼一看果然!原本应昏暗的正殿此刻却是灯火通明!
与几郁相视一眼,两人心底均念道,“不好!”
从白梅林一路行至偏殿,周围连半个宫女都未曾见着。守夜的宫女必定是被此刻正坐在正殿候着她的人全部屏退了。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穿过回廊,眼看就快走到正殿门前,前方忽现一个女子身影。
许是察觉到二人的气息,那女子敏感地朝她们的方向望来,认出二人身份后,立刻快步朝她们靠近。
“乘月?”宁清韫低声道。
皇贵妃身旁随行四大女官,分别唤作镜月、弄月、乘月、水月。镜月掌管宫中建造,弄月擅长织绣,水月善烹调和药理,四人中属乘月武功最为高强,于是便时常伴在皇贵妃身边。
如今乘月在此,那么正殿里坐着的人是谁自然不必多说。
“这回又是上哪疯去了?如此晚归你可还是头一回,”乘月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极度担忧,“娘娘已经在正殿坐了将近一个时辰了,你俩出宫的事儿兜不住!进去以后赶紧好好认错,知道吗?”
乘月自小就像宁清韫的长姐一般,总是会替她在她母亲面前隐瞒许多。宁清韫与几郁私自出宫之事乘月几乎全都清楚,反正劝也劝不住,就任由她们去了,时而还会替她们俩在皇贵妃面前打掩护,借给宁清韫出宫令牌什么的。
宁清韫似乎想到了方才的蹊跷,问道,“那四周的守卫是你支开的?”
乘月摇头,“奴婢哪来这么大本事?今晚之事娘娘一早便知道了,特意为你们开的路,免得到时你俩被人当做刺客抓起来弄得满宫都知道,不好收场……”
“除了我娘,还有谁在?”
“只娘娘一人……”
宁清韫轻舒一气,摘下面纱道一句,“知道了。”随即抬步朝正殿而去。
从殿里透出的亮光映在宁清韫右肩突兀的对比之上,乘月此时才发现她身上竟沾了那么多血!
“受伤了?!”乘月惊道,“怎么回事?”
“小伤,改日再说。”
“待会儿进去免不了要叫娘娘瞧见,要不要换身衣服再……”
“来不及了!”
没等乘月再说话,宁清韫便已推开殿门,踏步走入。
高座之上的人原本斜靠于椅上,以手撑头,阖眼养息。闻声睁开了双眼。
整个正殿的明光将女人烘托得华贵耀目。
她并未朝二人看过来,待她们站定,冷声命令道,“跪下!”
宁清韫二话不说便屈膝跪地,几郁也跟着跪在一旁,低着头。
“去哪了?”
宽阔的正殿安静得过分,女人充满威严的声音仿佛被徒然放大。
“母亲……”
宁清韫声如游丝,袖下交叠的双手收紧。
“回话!”
女人含怒的眼神朝宁清韫扫了过来,看见她殷红的右臂时着实一愣。
沉默半响,宁清韫才垂眸说道,“母亲既然全然知晓,又何必再问?”
女人面色如常,不愠不怒,看着眼前这朵沾染了朱砂的白茶花,朝身边的乘月伸出手。
乘月将其扶起。
随后女人摆了摆手,乘月即刻会意,领命而去。
“本宫尚且知道女大不由娘。如今你尚未及笄,却连本宫半句话都不肯听进去了?”
宁清韫沉默。
“皇后什么角色你不知道?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在她眼皮子底下雁过不留影,船过水无痕?
若是今日本宫没有来,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今日事出有因,她确实没想过有何后果,或许又因为她深知皇后之狠辣,早已对其惯用的伎俩轻车熟路,所以根本没将后果放在心上。
从小到大,皇后在她们母女二人身边安插的眼线不计其数。那个女人要说本事大,也不过就是坐着个皇后之名,若说她本事不大,背后又靠着贺兰一族的大山。
正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后贺兰湘膝下养育二女一子,一早便为自己的孩儿谋划好了储君之位。
奈何東宁立储,向来立贤尊而不立嫡长。
皇后长女宁裴然,虽有才华却浑身落病,无法习武。二女儿宁至如本事最小,脾气最大,俨然是个阿斗,不足为惧。小儿子宁长恩有勇无谋,行事时常一根筋,亦不是明智之选。
而宁清韫六岁拜师学艺,十二岁为東宁大破敌军。能者至尊,宁宫众多儿女之中,除了她,还有谁有资格继承帝位?自然而然,便成为了贺兰湘的眼中钉。
皇贵妃萧馨,虽说是以北萧长公主的身份远嫁東宁,毕竟是远嫁,终归不在自家的地界,身边没有母族亲眷撑腰,难免差一些。
贺兰一党日日搜集萧馨母女的错处,日日上折,日日参奏,也算是煞费苦心。若是今夜当真负着伤被翊卫军瞧见,只怕明日朝堂之上参她的奏折便要满天飞了吧!
连内容她都替他们想好了,定要参她不顾宫规,目无王法,与人搏斗,毫无规矩……
这番阵势,倒是惹得宁帝都曾笑一句荒谬。
可不是?
一群文武权臣每天放着大大小小的官家事不奏,偏偏爱当着一个亲爹的面告他闺女的御状,这难道不可笑?
宁清韫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却知道,这些话,放她嘴上一句也提不得。于是依旧垂着眸,不语不言。
此时乘月已经捧着药箱盒子候在了萧馨身旁。
萧馨一向知道宁清韫是个倔性子,也知她自小就有自己的主意,道理她全都明白,只是心性还需管束。责备的话点到此处,也足够了。
“起来,”萧馨开口道,“进暖阁里来。”
宁清韫闻言愣愣抬眼,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她不用受罚,可以起身了?
似乎想探寻母亲的怒气是否消尽,只是她抬眼看去那时,萧馨已经领着乘月转身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