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那位有一个诱人的假设:装满了大洋、元宝。谁还会嫌大洋元宝多呢?这里的人们最大不超过二十五岁,怕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大洋和元宝,大概每位都不反对饱饱眼福吧。
反正大元认定了保险柜里装满了大洋或元宝,资本家的钱箱子嘛,除了钱财能有别的?
柜门锁孔上居然插着钥匙!押车的预言家沮丧地说,光有钥匙开不开,还得对数码。学生只是从惊险侦探小说上才看过开保险柜,那是件相当复杂带神秘色彩的工作,只有天才侦察员和连自己年龄都记不清的老锁匠才能胜任。大家面面相觑。
毕竟是红卫兵小将,“天下者我们的天下”,保险柜已经是我们的,开它算得了什么!大家打破僵局,纷纷抢着试试身手。谁都希望自己成为开启这箱财宝的人,可惜半小时过去了,谁都没有如愿。大元也挤上去试着旋了几圈数码盘。他的运气并不比别人更好。
过了半小时,又过了半小时……
三天后找到的一位祖宗六代都是农民的锁厂工人解决了这个难题,他也忙活了好一阵。当柜门徐徐打开时,大家完全屏住了呼吸。三天时间,这个绿漆剥落的铁箱似乎平添了更多想象,更带神秘味道,假如里面全是金银疙瘩绝不至于叫大家惊讶,它里面应该比人们所能设想到的任何东西更出人意料。它是那么沉重,现在它绝不止百斤以至七百斤,恐怕它早已超过了一吨。它是那么不起眼,八十厘米高矮,五十厘米长宽,那些龟裂的破漆至少是一百年以前涂上去的,可是……
可是它是空的,三层铸铁格有两个铸铁抽屉,空空如也,一无所有。妈的,哪怕是留下三枚硬币也不枉叫一回保险箱啊。
它不过是只普普通通的金库,所有财会人员都知道,因为金库需要防撬防火防盗,所以它很重,它的外层是钢板,中层是石棉,内层是铸铁。认为它装满了大洋金元宝,也反映了某种不值得骄傲的民族心理,只不过谁也不愿承认罢了。
谁穿新鞋往狗屎上踩呢?
再没有人对这只金库感兴趣,直到大元离开,它一直冷落地丢在院子里,不当不正。
李德胜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神秘的所在,这是一桩秘密,跟大元后来送给姥姥的那个彩釉细瓷的老寿星有关。当时,李德胜相当紧张,在告诉大元之前,他要大元发誓保守秘密。
有秘密就足以让大元兴奋了,叫他答应什么他都答应。
姐姐说得不错,那是个四旧玩意儿。大元心里比谁都清楚,只不过他喜欢它的精美,喜欢它那个夸张得过大的额头。他准备把它带给姥姥,姥姥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四旧,它和姥姥正好配成对儿。姥姥准喜欢,大元心里有把握。
三天来,李德胜第一次看到那个小门开启,而且出来的是个足有四十岁的中年人,他端着一个圆圆的玻璃鱼缸,把它撂在太阳地上。李德胜凑过去。三条散尾鼓眼的大金鱼怡然自得,与院子里那些带锈的铜锅相映成趣。他想不出金鱼的游态与火锅有什么必然联系,但他因此感受到某种情趣,他无缘由地想到这钟表商的生活一定很有味道,他能够想象到傍晚围着火锅边吃边唠,而且火锅是摆在院子里。鱼缸放在旁边的石阶上浴着暮霭,那该是怎样一种生活。
这是李德胜的短暂生涯中首次对所谓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经验。这经验源于三条金鱼一堆铜锈外加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联想。也许大概差不多这是他单调的生活中最富诱惑力的经验了。虽然这里只不过是一只脏得要命的旧鱼缸,和一堆锈得要命的破铜烂铁。
那个小门分明是这个院子的死角,既然它里面藏着诸如鱼缸这类奢侈品,也一定还藏着其他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少年的联想永远是丰富而且是准确的。但是李德胜没有贸然挺进,随着中年人的归去小门严严实实地关住了。
一个串联学生决不可做出扒门缝的勾当。那与自己的身份不符,红卫兵应该是光明磊落的。他没有理由拉开那个神秘的门。
傍晚意外地停电,李德胜终于有机会把头探进那门里了。整个院子一片漆黑,只有那个门的带木棂的窗纸透出烛光。李德胜果断地决定,去要一根蜡。真绝!
所谓名正言顺。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保险柜!你让李德胜坐在院子想上三年,他也想不到这个房间的珍藏的神奇和丰富。确实是神奇的珍藏,确实超过想象的丰富。特别是在闪烁不定的烛光里,它们甚至显得不够真实。烛光可以制造幻象,烛光会使生出的幻象摇曳不定,特别是当你置身在奇形怪状的事物中间,而且你是个对什么都抱有好奇心的孩子,你会觉得自己走进了梦魇世界,真理和自身都在融化。
那个中年人明暗分明的面孔像是他有意装出鬼脸来吓唬人,然而他很客气,笑容可掬,远比他投影在四周的时大时小的轮廓可爱。主要的是那些钟!
它们排满了这个深长屋子的五分之四空间,参差错落洋洋洒洒,一个李德胜这样的孩子会觉得它们过分牛气。有那么几座对于李德胜是过于高大了,他伸手也摸不到钟顶上那些铜雕的小动物,而另几个小座钟他可以置它们于掌股之间,铜雕玉镂镏金,完全可以用“精美绝伦”这样言过其实的形容词去恭维它们,因为确实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玉雕倚坐的小钟,可能是所谓鸳鸯钟吧。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来找蜡的。李德胜就是来看钟的,一个缩在角落里的房间居然使一个只身闯京城的海岛英雄少年瞠目结舌,大开眼界。
经常的大开眼界对孩子是极有好处的,孩子可以借此取得直接的生活经验,让他们知道在他们所感知的世界外另有天地,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无知以激发他们求知的热望。“天外有天”是句有益的格言,北京一行二十天,使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一举成为大人,见识外部世界是把人们引入生活的最好的向导。
这几句话也是摘自大元四十五年以后的某篇札记。
一个钟的世界,比他以前或者以后数年在这个房间外看到的所有的钟的样式还要多,最少要多九倍。
据老刘(那个中年人)说,这里共是三百零七座,是老资本家两个仓库中的一个,其中包括十九个国家的产品,有些是两百多年的珍品,曾几易其主,是各国君主的爱物。
这些传闻李德胜马马虎虎,他要的是亲眼看一看镏金小厮如何出来打点,翡翠公鸡怎样报时,然而老刘爱莫能助。有命令的,谁也不许动这些钟。
那么别的呢,除了这些钟?老刘没有说。他们成了朋友。
有秘密必得与最好的朋友分享,大元成了另一个知情者。
连续几个晚上,李德胜带上大元,把三百零七座各式各样的报时器细细欣赏了一番,两个男孩再三讨论,也想不出自己如果是这些钟的主人该是怎样一种心情。
反正李德胜觉得那个钟表商活着是挺够味的。大元也以为这是一个大个的资本家,非常非常有钱,这些东西一定非常非常值钱。
白天这里有军代表关指导员,晚上只有老刘自己。
屋子里还有些破烂古董,太师椅旧瓷瓶,断成两截的巨大砚台,在一座紫檀木箱体的大钟后面,还有几件小东西。一个披红巾光身子的女人由个老头子挽着,好不肉麻!
老刘说是什么“贵妃醉酒”,大元搞不清是羊贵妃还是牛贵妃,和那个寿星佬一般大小,彩釉细瓷做工精致。老刘说这些零碎物件没上账,让大元拣喜欢的拿。
让那个光屁股的臭女人滚远点,大元不稀罕她,至于寿星佬嘛……
咳!不要埋怨大元。他是个六十年代中后期长大的中国孩子,心还没被铜臭污染。他怎么会为了贪婪的物质欲去尽量占有那些瓷器古董呢?再说,他根本不知道文物的价值,他以为这些价值连城的破烂只不过是些垃圾堆的居民呢。
说到底大元是个纯洁的孩子。为了表示鲜明的阶级好憎,“贵妃醉酒”让他摔了。后来大概是老刘大扫出去的。据说那是明末珍品。
那个年头糟蹋的好东西多啦,一个小瓷人算得了什么呢?寿星佬儿也给姥姥失手摔烂,那是七八年以后的事。
京城世家多古董。可惜,可惜。
李德胜留给大元的另一桩记忆是写字和画画。
他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随身带毛笔。他们不是去游山玩水,他们去革命大串联。其中一项主要任务便是到各大院校看大字报。他俩去过的学校有清华、北大、北京航空学院、北师大、北京邮电学院。他们不只是看,每人还有选择地作了笔记。
大元用圆珠笔和笔记本,李德胜则用毛笔和草纸。
大元当时惊诧于他用毛笔的熟练流畅。大元特别记得他不用墨汁而是用钢笔水。他说墨汁研起来麻烦,买现成的又太贵;说一瓶墨汁用不了多久就没了。钢笔水比较耐用,而且可以兑水稀释,一瓶钢笔水抵得上四瓶墨汁。
闲了的时候,他会即兴在随处可见的大字报废纸上画北京的城楼角楼这些,他说海南岛没有这样的房子。他写写画画只用毛笔,不但字漂亮,画也很传神。
有一天,大元闹肚子,连吐带泻。到卫生所领了黄连素也没能止住。李德胜说大元是鬼上身,他自作主张画了纸符,之后拿到无人处烧掉,把纸灰带回来让大元冲水喝下去。大元大病在身拗不过他,只好依他,同时,还笑他是迷信鬼。
笑归笑,大元的腹泻居然立竿见影止住了。这件事,让当时还是无神论的大元心里暗自称奇。
大元也有书法课和美术课,但那只是一门课程而已,没有谁很当一回事。大元在此之前就没见过谁动笔就是毛笔,随手写写画画的。
不对,大元姥爷,他老人家只用毛笔。他说大元爸妈和大元连毛笔都丢了,老祖宗的东西给他们丢得不剩什么啦。
画符烧成灰之后让大元喝掉这件事令大元耿耿于怀。当时大元的确屙得脱水,人几乎成了一摊泥。所以只能任由他摆布。但事后大元一想起那些纸灰就忍不住恶心。大元拿他是问,他反说大元狗咬吕洞宾。
大元问他纸是哪里来的。
他说是墙上的大字报的边角,他发誓绝对没有一个字,“大字报的字都是污秽之物,沾上一点都不可以的。”
大元说那些纸本身就是脏的,加上糨糊,加上刷糨糊的扫把,加上又上过墙,脏上加脏!他居然把如此肮脏的东西加上他画的东西又烧成灰之后灌到大元肚子里。大元火冒三丈。
他却笑了,“你不是好了吗?你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惨样?两个眼窝陷得那么深,又深又黑。我给数着呢,两天里你屙了十七次,我给你洗内裤洗了五次!好意思怪我?没我的神符,你有命没命都还说不定呢。”
大元理亏是显而易见的。他一直在身旁照料大元的饮食起居,宝贵的北京之行就这么白白耗去了两天。而且还为大元洗沾染了粪便的内裤。大元当然该感谢他,当然不该反倒去责怪他。
当然老天是公平的,那以后李德胜也病了一次,是大元每天跑前跑后为他的吃喝拉撒忙个不停。
大元用讪笑去回应他的气恼。大元知道他会接受他的这种道歉方式。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你不一定非要我低声下气不可吧?
十三岁的大元初出江湖,最在乎的就是这重“男子汉大丈夫”身份,这一点,他李德胜不是不明白。
其实大元更关心他的神符是否真那么神奇。毕竟符是他画的,他又不是神仙附体,哪来的神功神力呢?
他在大元眼里实在普通又平常。
他认真告诉大元,他学过神婆的功法。他家乡的人生病都是请神婆来做功法的。大元说那是因为他家地处偏远,缺医少药,无奈之下只得求神求鬼。他说大元不懂。
大元反问我为什么要懂迷信。
他说亵渎神灵是要遭报应的。
大元说所有妖魔鬼怪遇到无神论者都注定要躲开,它们只报应你们,绝对不敢对我们怎样。
李德胜真是好脾气,他又笑了,“你们是谁?我们又是谁?”
他气死大元了。
大元想起上次提到阴曹地府的事,问他当时一本正经,莫非他真的以为有阴曹地府。他竟毫不含糊说当然有。
他们那里的神婆个个了得,不但能让死鬼上自己的身,用死者的声音说阴间的话,而且还有神功在身。
比如用一根小手指粗的铁钎从自己的右腮进,再从左腮穿出,且全无血痕,历时一小时以上。再比如经神婆庇佑后普通人可以在烧红的炭火中赤足穿行而毫发无伤。
他说他偷着学功法,被他妈知道了痛骂,坚决不许他再去尝试。但他画的符纸灰却治好了十几个人的毛病。这些他都是瞒着妈做的,所以他不敢跟妈提为她治病的话。
大元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他信鬼神,又是属牛(1949 年),也许他正是所说的牛鬼一族吧?他身上颇多鬼气,比如剪头写字,比如画画吹笛拉琴,比如鬼上身功法。
大元把这些说出来,他无可无不可地回一句,“也许吧。”
还有一个东西让大元记了几十年。
大元卧床那两天,李德胜在他俩铺位中间的空地上,先是把一张纸折成M 加W 形,然后点燃一小块像木疤的东西。那东西不起火,但是烟缕连绵不绝,同时弥散出一种好闻的香气。
有人说好闻,很多同学都凑过来吸鼻子。大家七嘴八舌问,李德胜说是一种香,可以祛病。有人问是庙里的那种香?
差不多吧。庙里的香是加工过的,这个是野生的。
大元私下里问香是他带来的?他点头。大元问他还有吗?他说有,但是不能再烧,因为大元病愈了。他说这是一味草药,很贵重,叫沉香。
海南沉香。
大元告诉李德胜,学校早不上课了,他居然很惊讶。不上课?那老师干什么啊?
老师多数跟在学生屁股后面,学生搞建立组织,老师正好做帮手,他们经验总归比学生多一些。那些能被学生接纳的老师都是比较识相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识相的也有,没被红卫兵定为牛鬼蛇神的统统靠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