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白眉大侠”这样绰绰有名的旗号,看过与否都会心生敬畏。
如何力败莲花观,如何决斗天竺寺,如何大破三仙岛,如何后宫擒贵妃,如何血战小蓬莱……鼎鼎显赫的白眉大侠一举上映,风靡一时。
就连穷乡僻壤的小村庄里也咿咿呀呀的播放着。
就在大家被白眉大侠英勇无畏的形象深深吸引,从早到晚谈论不止,心中的激流油然而生的时候,却有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涨着脸捂着眼睛偷偷哭泣。
他在村里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不是他有多么的有文化,也不是他多么地有钱。不过,他家在村里也算是比较有钱的了,因为他爸是个小地主,但是,这和他的成名史可是挂不上钩的——他爸的钱财早就一夜之间赌输了——他现在也是个普通的农民了。
异于常人是一个很伟大的词语,但是那是用在伟人身上的,比如康熙八岁登基,秦甘罗一十二岁身为宰相,蔡文姬六岁可辨弦音,周瑜一十三岁官拜水军都督,统领千军万马,执掌六郡八十一州之兵权,施苦肉,献连环,借东风……
不过,我们的主人公可并非如是。异于常人给他造成了深深的自卑和困窘。
其实,他的异于常人说小也小,说大也大——他的一个眉毛是白色的。而且是有一天忽然就变白的。
于是乎,孩子们便给他起了“白眉大侠”的响亮称呼,显然这个称呼他并不喜欢。相反,这个可怕的,一说便会击中他要害的四个字让他的童年过得很艰难,包括他的少年和青年。
童年,是小孩子的不懂事的呼喊和带有天真无邪意味的嘲笑。这些可爱的孩子们从来都不会知道,他们一口一口的“白眉大侠”从此让这个孩子多么地难以抬头见人,让他多少次地依偎在妈妈的衣角上哇哇哭泣。
他很少抬起头来光明正大的看人,包括在人数本就稀少的教室里,他都难以克服自己抬头看老师写板书。他几乎都是埋着头,埋着头上课,埋着头吃饭,埋着头走路,甚至埋着头玩耍。
终于,在他十几岁的年纪里,他做出了退学的重大决定。他已经受够了同学和老师投射来的奇怪的目光,虽然这种目光有时是无意的,是投射者本人也很难避免的,毕竟他那一白一黑的眉毛过于奇特——这让人不自觉地便会把目光投到他的眼睛上方。
小小少年郎赶着一群大白羊,浩浩荡荡而又小心低调地爬上了山坡。
山上徐徐吹来的青风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那簇难看的眉毛,他吹起了口哨,拔起一长长的茅草,慢慢的向着山顶攀爬。
羊羔们接连不断的“咩咩”声,让只有风和阳光的山坡多了几分更持久的空远和阔达。
连绵的山峦,一群羊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谐地融合在一起,成了大自然里的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他向着山顶持续靠近,他希望爬到山顶上,站得高,看得远,他希望在山顶上大声地吆喝,把积累已久的闷气和不快统统赶走,但是,他清楚他不敢大喊,这又会招来别样的眼光。
“喂,大侠,放羊呢!”他爬上了山顶,可是碰到了熟人在向他热情地打招呼。他用习以为常的眼光,习以为常的语调和声音,囔囔地答应了一声,他都不确定那人听到了没有。
他喜欢独自一人待着,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羊群,跟着羊群漫山遍野地来回游荡,这是他心灵解放的时刻。
他变得有些孤僻,不爱说话,他享受一个人生活。可是时间不允许他这样,他的父母还在等着抱孙子呢。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
他纵使一百个不愿,也无可奈何父母的催促,可是他没有信心,更没有愿意和他交往的女孩。
几乎都在听说他是个“白眉大侠”之后,本来还可以谈谈的几门亲事一下子化为了泡影,纷纷闭门不见了。
这可愁煞了他的父母,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个南方的女孩答应了。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并且很快的有了孩子,一对双胞胎,两个圆圆胖胖的大儿子。
眼看着好日子就要到来了,不幸他的父亲去世了,媳妇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一个外地男人跑了。剩下一个五十岁的母亲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亟待他的赡养和抚育。
可是他没有什么本事,只能靠着一双手,一把锄头,一张锨的去地里劳动,好在母亲身体还比较英朗,可以替他看护着两个孩子。
“大侠,又劳动呢?孩子怎么样?”人们见了他还是这般称呼。
可是时间如水,过去了终究是过去了,他不再是那个揪着妈妈衣角哼唧着哭的孩子,也不是埋头不敢见人的少年,更不是只想登上山顶享受独自一人的青年了,他真的长大了。
“白眉大侠”这个伴随着他前半生的称呼,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融进了他的骨血,他不会再因为这个面红耳赤了,他能够正眼跟别人交流了。
伤疤掩盖着伤疤。
“白眉大侠”这四个字,对如今的他实在是微不足道了,他的肩上有着更沉重的担子,他的心里有着更难以抚平的伤痕。
他还得继续挣扎。
从东方微微亮,到日落西山,连绵的山峦里总有一个扛着锄头的,脊背微曲着的中年人。
纵使他不过也只有四十岁,可是心里的磨难和创伤已经早早的漫上了他的粗糙的面容,那一横一竖间记满了生活的账单。
他注定是个不幸的人,他的两个孩子有些痴傻。
能够到粪池里刨蛆,能够把被子扯的稀碎,能够把新买的鞋子绞烂,能够把种地的化肥洒到水道,能够把毒药洒进井里,能够咬他亲手抚育他们长大的奶奶,能够见了人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的唯唯诺诺逃避……
他不得已流着泪拿起鞭子向着两个孩子身上没命的抽打,他恨呢!直到两个孩子被打的钻进了床底,身上的血痕清晰可见,他才疲惫的把鞭子丢在了一旁,坐在板凳上一边叹气一边抽烟。
他几次欲送两个孩子入学,可是哪个学校敢收呢?他实在不愿意承认他的孩子是个痴儿。
两个孩子一天天的长大,他也一天天的老去,他的母亲已经走不动路了。
人生来就不是公平的,有的人一辈子乘风破浪,风光霁月,有的人却在穷乡僻壤里挣扎着讨生活,面对着老母,面对着一对痴儿,他无人诉苦。
如果“白眉大侠”是他的一道坎儿,如果被人嘲笑是他的一道坎儿,如果妻子离去是他的一道坎儿,但是为什么又让他的两个孩儿变成痴儿,这不是一道坎儿,这是一生的坎儿。
万般无奈之下,他想向苦难低头,他想要仰天长叹,他太累了!
于是,他拿起了让他父亲一夜之间输掉了万贯家产的扑克牌,继续开始了他的赌博生涯,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