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太阳渐渐升起,金色光辉透过窗棂照亮一室,四爷已由她们服侍起床,用过早膳,我听见彩萍在他身边给他讲笑话解闷,四爷房里婢女进进出出,对我投来异样目光,我像在课堂上睡觉被老师拎出来罚站的孩子。
午膳过后,如愿从殿里出来,对我说,“萱儿,你的脾气也太倔了些,这样迟早要吃大亏,在这里尊卑有序,即便我们做下人的也要分三六九等,你才入府,还不懂得圆滑处世,但至少要懂得保全自己。”
我说,“其实我并没打算触犯彩萍,只是她不容我说话。”
“但你的神情已经告知她答案了,回头寻个由头把这事好好化解一下,毕竟她是掌事丫鬟,得罪不得,眼下四爷神情尚好,彩萍跟前伺候脱不开身,但已吩咐让你先回房歇息,晚上还要值夜。”如愿把晚上值夜几字说得很轻,仿佛是替我捏了把汗。
日暮西沉,半面太阳已沉落西山,庭院侍从婢女交班,在入夜之前一切在稳妥有序中进行。我来到四爷房里,并没有见到彩萍的面,不知是否有意躲我,听见我来,四爷还是与往常一般热络,把我招呼至跟前,“是我疏忽,你已守了我两天,太过疲倦,晚起也是情理之中,彩萍说你,你不必往心里去。”
“是我僭越,劳四爷分心,三爷给您布置了作业,今日已过了大半,四爷若此时得闲,让奴婢给您念几页书吧。”
四爷眼上的纱布应是刚换过,干爽清洁,洁白的棉布下微翘的嘴角含着笑意,是轻松愉悦的神情,他的笑容干净,齿如含贝,“好,你慢慢念,我仔细听着。”
“四爷认可孔孟的仁道还是法学?”我问。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我推崇孔孟之道。”
“好,那咱们就从论语开始。”
我用缓慢的语速为他阅读,幸好四爷此刻看不见,不然他一定会被我苍白的脸色和浓重的黑眼圈吓一跳,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那些被洇湿的笔记重新书写,十几页的纸张全部用线条连接简略文字,方便记忆,我把这种想法说给四爷,他也能很快理解,再回到冗长书本,我的上下皮跟下眼皮开始打架。窗外月上眉梢,我都不知道自己几时趴在四爷床榻边睡着的,也不知道三爷何时站在我身后的,我醒来时身上还披着一席绒毯。
“还真是爱睡觉。”那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见四爷已平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薄被,已是睡熟的模样,我回身问傅瑶安,“三爷是说我还是说四爷?”
傅瑶安不屑的撇嘴,“还真是大言不惭!”傅瑶安转身要走,训完人就想走也太便宜了,我起身要去拦他,压在臂肘下的纸张随着我的动作被粘起,又似雪片似得刷刷落下,我低下身子去捡,再抬头时,正对着他矗立原地,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一股难以捉摸的神情盯着我。我正要开口,却听他说:“真不知道你哪样事情能够做好!”
“三爷安排我的哪样事情我没做好呢?乌金砚我带回来了,四爷要看的书我今日也读了。”
三爷眼睛扫过熟睡的四爷,鄙夷的拧起眉头低声道:“你把人读得都睡着了,自己也睡着了,还好意思说!”
我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自己太累了是一定的,不过四爷怎么也睡着了,而且还被三爷撞了个正着,我既疑惑又惭愧,“三爷放心好了,明日我会跟四爷把落下的功课补上,而且那篇赋明日一定会写好,还望三爷转交给学堂。”
“我能信你吗?”他问。
“三爷信我一次又何妨?”
“你怀里抱着的一沓纸是什么?”
“这是……”
“好了,不用说了,框框线线,奇怪的很!”走出几步他又停下,侧身说道:“若不是长安睡着了,今日我定要罚你。”
我对着他的背影做鬼脸,正巧如愿打帘进来,规矩的俯身行礼,三爷侧身点头,单手负于身后,谦谦回礼,一室安宁祥和,仿佛任何口角都没有发生过。我收敛面容,俯身叫了声,“如愿姐!”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仍能感觉他笔挺身姿下冷漠孤傲的筋骨,他宽袖一挥,阔步负手而去。
如愿走近,“萱儿,外面有一个少年找你,说是你的哥哥,你去瞧瞧吧。”
我竟忘了陆林儿,来府里多日还没有知会他,不知他是否会介怀,“四爷睡下了,你帮忙照看下,我去去就回。”
我匆匆而去,果见陆林儿站在阴暗的树影下,斑驳暗影映在他瘦削的脸庞,暗影与灯影交叠,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你来傅府为何不与我说?”他声音里果然透着不悦。
“刚来傅府,傅府事情多规矩多,我一时忙不开身,再者傅府太大,我不识路。”
“从前你事事要与我商量,如今倒是自己有了主意。”他拔下一撮杂草,拔干净枯叶把细长草根放到嘴里嚼,“不过也无妨,今晚我就要离开傅府了,东家的银子已经付了,吃完今晚的酒我们就走,你一个人要好好保重。”
与这个少年虽然只有两面之缘,但相近的血缘关系还是让他在我的心中与旁人不同,他突然说要走,像毫无防备的在我心头拔下一根草。“为什么这样急?有马车吗,徒步回村子要走几个时辰呢。”
“我不回村子,我们几个已经安排妥当,坐今晚的渔船去江渚,听说那里靠海,繁茂富足,可以挣到更多的钱。”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发亮,是向往和期待的神情。
“都安排妥了?要去多久?”
“放心,我不会让债主跟你讨债的,我只去一年,一年后我把挣到的钱还父亲的债,若是还有富余,把咱家的老房子翻盖一下,让娘也住住新房。”他把嚼烂的草根吐了出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好了,不跟你说了,免得耽搁,我走了。”
望着他匆忙的身影,我叫住了他,“等等——”
“还有什么事?”他回身看我。
我从腰间掏出那锭银子,是入府那日二管家给的定金,“你这次要出远门,多带点银子防身。”
他圆鼓鼓的眼睛有些惊讶的瞪着那锭银子又看向我,“不成,这是你卖身为仆的银子,万一有什么事,有点钱方便些,我不能拿,你收好。”
我推给他,“下月我就能领例银了,我在傅府有吃有喝不会有什么事情,你的身子不好,这些银子你拿着,到了江渚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他的神情柔和下来,褪去坚硬自保的外表,毕竟还是个羽翼未丰的孩子,他把两手在屁股后面蹭干净,双手捧着接过那锭银子,“算是……我借你的,日后加倍奉还!”
言罢,他调头跑了,瘦弱的身躯没入漆黑的夜色,如细小枯草飘落汪洋大海,很快无踪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