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清晨,东城门口。
兰秋站在一棵大树下,垂眉噤声,却不停偷眼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少年人。
他身形高大,穿一件赭色暗纹劲装,系黑布腰带,背一把长剑和两个包袱,乌黑的头发由一条暗青色带子扎着。
此时他正斜靠在一棵树上,低头玩着刚捡来的树叶,偶尔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明亮生辉,额边头发随风扬起,更衬得他几分风流。
这位公子长得委实不差,似有武功,眉目间虽尽是随意洒脱之态,但绝非不善之辈。
兰秋的心稍安了一些。
程寻寻劳梁玉照找了个信得过的车夫,送兰秋去邻城,这样她安顿在哪里,程寻寻也能知道。挥别之际,却见兰秋从车窗里探出了头,一副泪眼盈盈的模样。
程寻寻心下亦是不舍,面上却只能浮起浅浅笑意,安慰她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只需安置好自己,不要让我父亲找到。”
兰秋点点头,街上的行人已经多了起来,不应再耽搁下去,只好放下窗布离去。
程寻寻站在原地望着马车绝尘而去,直到没有任何踪影,转头看梁玉照,没想到正与他的目光对上。
梁玉照自兰秋上了马车,就一直侧目看她,只见她面上不掩离别伤意,心下有些担忧,没成想她突然看了自己一眼。
“我们也快些吧,再晚就赶不上去袁州的船了。”梁玉照立马把眼睛移开,握拳假咳了一声。
其实离船开还有半个时辰,这里离码头也近,顶多走个一刻钟也就够了,只是总觉得这时候得说点什么。
“我也正担心是否有些晚了,既然如此,我们便快些赶过去吧。”话语刚落,程寻寻提步就走。
梁玉照忙唤住她。
程寻寻停步转身,略带疑问地看着他。
梁玉照看她这般模样,不由笑了一声,问道:“你可用了早饭?”
程寻寻这才想起来,今日出门只想着与梁玉照会面,竟忘了吃早点。
肚子应景地低叫了一声,她的脸瞬间染上一片红霞,好在没让梁玉照听到。
“还没吃呢。”她低声说道。
“吃这个吧。”梁玉照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个胡饼,递给她。
程寻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咬了一口,这个饼虽然外表不扬,只是金黄的外皮上撒了些芝麻,吃起来却很有韧劲,入口很香,回味有些甜丝丝的。
“很好吃吗?”梁玉照见她吃得竟有些津津有味,有些疑惑。
这胡饼是他每次出远门都会买上一包带着的,虽说路途中自有卖饭食的,但胡饼耐吃易放,能备不时之需。
他素来不善识路,却爱四处闯荡,有次远赴苗寨,被困在大山上三天三夜,全身上下只剩一个胡饼。每天用一个破了口的瓷碗舀来水,撕下一小片胡饼,就能被水泡得很大。胡饼本就无味,拿水泡开更不好吃,但足以支撑着他走出来。
自那以后,他身上必定会备些胡饼。
程寻寻笑着点点头:“我不经常吃外面的东西,所以只知道这是胡饼,却并不知道是这般滋味。”
“我这还有,还要不要?”梁玉照见她已经吃完一个,忙从包袱里又拿出一个胡饼。
程寻寻略带歉意地摆摆手:“梁公子,一个足够了。”
梁玉照便自己拿着吃了起来,随口问道:“程姑娘,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情啊。”
“梁公子有事请讲。”程寻寻语气诚恳。
“就是你以后能不能别叫我梁公子了?我每次听了,都觉得不是在叫我。”
程寻寻微皱眉头,思索了一下问道:“那我应该如何称呼?”
“直接叫梁玉照就行。”
“这…似乎于理不合。”程寻寻有些犹疑。
“那要不你叫我阿照好了,我娘以前就是这样叫我的。”见她仍想拒绝,忙问,“你我应该算是朋友吧?”
“那是自然,十五娘十分仰慕梁公子的人品,能与梁公子相交是十五娘之幸。”
“朋友之间以名字相称,不是很正常吗?”梁玉照见她一句话说了两次‘梁公子’,只能耐下心来说服她。
他发现程寻寻于礼节方面有点常人所不能及的执拗。
“那好吧,阿…阿照。”程寻寻想了一会儿,却也不能否认他说的不无道理。
梁玉照笑了:“嗯。那我以后直接叫你‘寻寻’可好?”
程寻寻闻言微滞,除了娘亲以外从未有人这般叫她,对于别人来说,她只是程府的第十五个女儿。她虽已及笄,但父亲并未给她名字,对于父亲而言,及笄只是意味着她到了许嫁的年纪。
‘寻寻’是娘亲起的名字,在别人面前,娘亲称她为‘十五小姐’;私下,才偶尔唤她‘寻寻’。
没错,她不止是程家十五小姐,她还是程寻寻。此去袁州,除了梁玉照,没人再认得她,她总算能只是程寻寻了。
梁玉照见她笑着点头,方安了心,本来还担心是否唐突了她。
二人来到码头,梁玉照与一老船夫商议好价钱,便与程寻寻坐上了乌篷船。
老船夫戴斗笠穿蓑衣,见他们已经坐下,虽然比约定的时辰早,但早出发早完事,便解开绳索,扬起船桨,驶离了江城。
程寻寻看到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慢慢变成一块小黑影,心下略有些惆怅,却也渐渐感到新鲜和畅快。
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梁玉照朝蓬外探了探头,又转身问道:“寻寻,你可有不适?”
“并未有不适之感。”程寻寻本来端庄地坐着,却贪看外面被雨意添了一层朦胧之感的湖光山色,闻言微侧头,有些奇怪地看他。
“走水路不比在地面上,船身摇晃,第一次坐船的人往往会头晕呕吐。”梁玉照抱臂随意地靠在船身,向她解释,“如果你身体有什么不适的,就同我说。”
二人交谈起来,梁玉照从来都不是安静之人,见识又广,他说的大多是程寻寻感兴趣的奇闻异事,一个愿讲,一个愿听,一时间船内倒也其乐融融。
船外的老船夫迎着雨高声唱了起来,虽听不清唱的是什么词,然而外面天地广阔,歌声被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