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署内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许知意的方法管用了。
唯独许沧之紧锁眉头，疫情现已失控，这些花拳绣腿只是杯水车薪。少年义气，不过螳臂当车。
他是县丞，不管暴民如何，他还是应该站出来说明情况。后果如何……他已做好充分的觉悟。
“许知意，你虽读了几年书，有个童生的名分。但也是空有名分，做不了什么！你别在这里添乱，赶紧离开。”许沧之推赶道，他已决心将生死置之度外，。
听闻澧县瘟疫，她便日夜兼程快马加鞭赶回澧县，值此危急存亡之刻，哪有来了再走的道理。
她回答道：“父亲，置之死地而后生。县令失踪五日之久，民众的怒火无处可发。您现下您出去说理，是万万行不通的，只会把你当做出气筒。只有把药散尽，解了他们眼前的困难，才有说服他们的可能。”
张伯道拉住了准备反驳的许沧之。
许沧之极为无奈的长叹了口气。
“县丞大人，许小姐说得有道理。交给我吧。”张伯道朝许沧之点了点头。
他蹒跚着走出县医署大门，眼神凝视一处，似是看向这乌泱泱的人群，又像是望向远方，不知道思及何处。
药童扶着他他颤颤巍巍的走下台阶。
距离县医署五十步，乌泱泱的人群正望着他。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张伯道。”他环顾着这群人。
蓦地，一个扎着总角发髻的女娃钻出人群，稚嫩的叫了一声“张爷爷”。
张家世代行医，在澧县一带颇有名望。除供职县医署外，张家每月例行义诊，足迹遍布澧县大小村落，县官、乡绅，贫农、佃户，无论富贵于否，只要有求于他，他无不应答。
他往前走了几步，摸了摸这女娃的头，说道：“佩囡乖。”
疫情如斯，官僚蠹坏，京道遥远，至今无人能主持大局。县医署尽力收治，也只区区救得几十人。澧县共计两千余户，有多少人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他心下不忍。
如今暴民群起而返，到他这县医署抢掠药粮，望着这一张纸面孔，还有混着泥色的泪痕，或是愤怒或是空洞的眼神。为人医着，唯仁心矣。
他已痛心难言。
人群里为首的武二打破了这寂静。
“张医师。你让一让，我们大伙不是不懂知恩图报的混账东西。家中有人得疫，官府吊高药价，我们才被逼得到了县城。我知道里面有药，我们拿了药就走。”
张伯道心里早已明白他们前来所谓何事。他并不言语，只是命药童打开医署大门。
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里面的景象不出所料的惊呆了门口的一群人。
药场里密密麻麻摆满了草席，草席上躺着的大多数是奄奄一息的病人。檐廊下大大小小的药炉一字摆开，熬药的药童也已经体力不支，东倒西歪。地上随处可见沾满污血的布巾，一股死气伴着微微的臭味向人迎面扑来。
还在襁褓中幼儿，似乎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嚎啕大哭起来。
“各位，医署内的所有药材已全部在此。只余三百服。我已为此处病人留下八十剂，剩下的请各取所需。”张伯道微微侧身，毫不掩饰院内恐怖的景象。
“只剩三百服，全给了我们，那之后怎么办？”
“你们要抢，我们不给能行吗？这里这么多病人，我们只留着给病人，能撑过去就撑过去，撑不过去，大家就一起死在这儿。”刚刚持旗的医师嘟囔道。
张伯道沉默应答，不再回话。
这……”县医署也已经变成这样了吗？武二如遭当头棒喝。
大家都在传，官府压着医药，待价而沽，好补回因蝗灾涝灾欠下的亏空。原来，现在看来，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辨别不清了。
他们祖祖辈辈的都说本分的庄稼人，到底是为什么？老天爷啊，绝人路！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呜咽，如大浪将倾，人群中的恐慌彻底弥漫开。逐渐的嚎啕哭声如山中回声此起彼伏。
“若给位不用这杀鸡取卵之法，老夫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勉力一试”，张伯道说。
“是什么？你快说！”
“此疫甚烈，得此症者，以一传十。治不及染者十一，若能切断传染之根，才能给医署足够的时间制药、研药，此为一。”张博道指了指医馆中自己面上的方巾。
武二伸头往院中望望，确实每个人都带上了口巾。
“因此，家中患病者，不宜亲自照料。无论轻症、重症，皆应送至疠迁所统一治疗。如此，才能避免疫情扩散，给治疗赢得一点时机。”
人群左顾四盼，议论纷纷。
没想到县医署愿意敞开大门，不仅免费给药，还收治病人。
\“愿意取药回家自行煎服的，请领药回去；如果想送来医署治疗的，请回家速速将病人送来。\“张伯道见人群有所动摇，接着说道。
张伯道似是不愿再做逗留，高昉见状跟着进了医署大门。
闻此，檐廊中熬药的药童自发停了手下的活。几名开始动手整理药贴，另有两位进屋拿了簿子出来，似是准备登记造册。
嘲咂议论的人群显得不知所措。
“张医师也说了，药剂只剩三百服，我们这么多人一家也分不到一服。不如把生病的人送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人群中有人说道。
“现下也只能这样了。”为首几个人经历了艰难的思想斗阵似乎被说服了。
人群中站出了第一人，他试探性的往登记造册的药童一侧走去，随即第二个、第三个，人接二连三的做出了选择，也有领了药贴的人，将得来不易的药贴藏入怀中，形色匆匆的离开。
许知意、高昉跟随张伯道走进大院。张伯道步履踉跄的走入书房内，仰头闭目靠在椅子上歇息。
总算是稳住了。没让事态进一步发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议诊厅的气氛却没有缓和。
窗外风雪下的更紧了。一记怒雪猛地把纸窗吹开，吹得案上纸张乱飞。
许知意作势要把吹落的几张纸捡起，瞥见那纸上似乎是誊抄的医法，依稀可见，有“取患疮人脓血傅之”的字眼。
听见纸张窸窣翻飞，张伯道也张开了眼睛。
两人眼锋短暂交错，却都有意避开过去，不发一言。
这时，一个药童走进来，揖手道：“县丞大人，外面有军爷找您。”
京援的第一波骑行队到了，许沧之被叫去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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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澧县越来越近了，路边流民人数越来越多。
太常寺太医署医官郭旭掀开帘子看了看，大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大人，前面就是澧县城门了。“车帘外响起车夫的声音。
正襟危坐于马车中央的是中书舍人梁有涓，本次除疫陛下钦点的主官。自上路以来他就一直闭目养神，一双诡谲鹰目，看的人极不自在。
他睁开了双眼，交代道：“车马停下。让士兵与城下守戍的营防调换。”
刑部郎中吕鸣闻此，挑高了眉毛看着他，倒是没做反驳。
心中哧笑道，不过是区区五品官员，官威颇大。刑部的死牢里多的是这些道貌岸然的假道学，不知道把他关进去，是个什么光景。
郭旭虽救人心切，但梁有涓是陛下钦点，也只好压下进城的心思。
梁有涓继续交代道：“让澧县的执政长官来见我。”随即，他下了马车，直奔城墙上的巡防营堂。
从城墙往下望去，澧县全貌尽显。大雪给这座城铺上了白色的朦雾，城中寂静极了，杳无人烟，或者说是毫无生气。
梁有涓脑中不断回想着女帝的话，他摩挲着左手的玉扳指，喃喃的道：“三十日除绝瘟疫。”
他眯着眼睛，慢慢踱进营堂，翻来覆去琢磨这七个字。
不久，就有人来通传。
“梁大人，属下在城门口看到此鬼鬼祟祟的打探，抓住他之后，他自称澧县县令，张为。”进门赴命的士兵抱拳回话。
梁有涓转过身来，在堂中看到一人。他上下打量了来者一遍，这人身着棉布冬服，却头戴官帽，脸上神色局促紧张，倒是有些意思。
“说话。抖什么？”吕鸣看到他这个窝囊样子就来火。
“是……卑职澧县县令，张禄为。拜见各位大人。”原来来者正是失踪了五日之久的澧县县令张为。
“你既是县令，为何这京中的折子上，署名许沧之？”梁有涓问道。
“回大人的话。属下年关见疫况愈烈，便亲自……亲自去州府一级上报借药，谁知，天黑路滑在中途落了马，一时龃龉，没能赶回县城。”张禄为低头时不时偷觑两眼上座脸色，声音虚浮又有几分狡言善变的神色。
“想必是县丞见我久出不归，疫情吃紧，便自作主张，上报朝廷……”
房中央的炭火烤的窸窣作响，吕鸣落左座，双手合拢在袖襟里，眉头高高的吊着，脸色颇为不屑。
“先不管这个，说说疫情。现下疫者几何，用了什么医法在治”郭旭问道。
“回大人。澧县五百七十户，人口约二千余人。各乡内报上的人数是到腊月二十八日，染者不过百之一二。年前县医署已将病患收治，据报用的是用蜃灰除疫，配服白虎汤。”张禄为小心翼翼的汇报。
郭旭听完稍显放心。蜃灰除疫，就是用石灰洒扫屋子，是瘟疫处理里极为基础的一种方法。倒是白虎汤还有些对症，但这药方只能治些少阴伤寒之热症，不知能否对付这凶猛的疫情。
梁有涓用一双鹰目直盯张禄为，道：“腊月二十八至今日，已有近十日。我是问你现下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