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傍晚,太阳缓缓落下,如血色一般的残阳将半边天空烧得通红。夕阳洒下一片光辉,将南峪村的房屋镀上一层赤金色,一派安宁祥和之态。
南峪村此时非常寂静,连整日在树梢上不厌其烦地聒噪的夏蝉此时都似是累极了般闭了嘴,本该是各家各户张罗着做晚饭的时候,但是烟囱里却未见一缕炊烟,与其说是寂静倒不如说是冷清。
但是,相较于其他地方的冷清,村西的一户人家家里却是热闹非凡。还未及走到家门口,远远地便听到了一阵打闹声,有妇人气急败坏的喊叫,有锅碗瓢盆等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有棍棒打到人身上的闷响,还有一道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
夏日的夜晚总是来得比较晚,林深到家时,太阳才刚刚落下。
“还好,不算太晚。”这次应该不会再挨打了,林深这么想着,伸出右手,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推开了屋门。
“娘,我回来了。”林深试探性地开口说道,但是却没有人回答他。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死气沉沉。林深在屋子里面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自家娘亲的身影。
是出门去了吗?
林深有些疑惑,亦有些惊讶。自他记事以来,娘便很少出门,尤其是近几年,更是半步都没有踏出房门过。而且,要是有事需要出门又为何不把门锁起来。
不过虽是反常了些,但是饭还是要做的,娘总会回来吃饭的。
会回来......吗?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便被林深死死压了回去。怎么可能呢,娘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我在想什么,赶快做饭,娘要是回来但饭还没做好是会挨打的......可是,万一......
林深拿着水瓢的手渐渐用力收紧,攥得五指指尖发白,一个念头疯狂地冒出来,怎么也压不回去。
别回来了,再也别回来了......你离开这个村子就不用再怕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也不用再挨你打了,这多好......
然而,很快,林深的期望便落空了。
瑛娘很快便从外边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便是德高望重的老村长。
门外聚集了一堆村民,林深估摸了一下,应该有十多个人,有老人,有小孩,有林深认识的,也有他认不得的,差不多小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这些人围着林深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林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些人好吵。还有人闯进了林深家里一通乱翻,似在找着什么东西。
“跪下!”
林深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是什么情况,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呵斥道。
林深当时就跪下了,虽然还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但是顺着娘的意来总不会被打得太惨。而且看这架势,只怕是自己不知何时又惹了个大祸,林深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次又要挨多久的打,是该痛苦惨叫还是忍着不吭一声才能让娘亲早点消气。
林深正在走神,却没看到一旁的娘直接将身旁的椅子抓起来,朝他头狠狠地扔去。
椅子砸下去,林深只觉得周围似是瞬间安静下来一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脑中嗡嗡的声响。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脑袋上滑下来滴在地上—是血。
围在林深家门前的村里人本来就是来看个热闹,村里好不容易发生个“大事”,还是发生在这林家的,正好可以解个闷,便热热闹闹的议论开了,不曾想却见瑛娘抄起一把椅子打破了林深脑袋,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瑛娘,你冷静一点。就算林深这孩子犯了大错,也不至于......不至于下这般狠手吧。这都出血了!”开口的是村长家的大儿子张常。
然而,瑛娘却似没听到一般,又从门后拿出一根手臂粗细的棍子便朝林深身上打去,一边打一边骂说:“我叫你偷东西,你个没出息的狗东西,没人要的混账、野种,你就不能听点儿话,让我省省心吗!你做什么不好,偏学你混账的爹去偷东西......”
“我没有偷东西!”林深虽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是听到“偷东西”三个字时便也明白过来,当即反驳道。
“你还说敢你没有偷东西,阿诚都看到了!他亲眼看到你前天从村长家里拿了东西出来。”
“阿诚?”林深疑惑地看向村长的方向,见阿诚正缩在他爹张常身后,默不作声地低着头。
“啪!”一个淡青色的小布袋被人丢到了地上。
“村长,找到了,被他藏在了床底下呢。”丢布袋的那个村人说道。
村长坐在椅子上缓缓说道,“我前儿不见了一两银子,找了大半天也找不到,可把我给急坏了,要不是阿诚告诉我说你......哎!我知道你还小不懂事,但是就是因为年纪小才需要好好的教导,莫等到大了,想教怕是也教不听了。瑛娘,此事倒是你这个做娘的,疏忽了!”
村长抿了一口茶,斜着眼睛睨了瑛娘一眼,接着说道:“虽说我是村长,但是我家比大家家里也富裕不了多少,一两银子便是于城里那些人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钱财了,更别说我们这乡间穷苦人家。瑛娘啊,我知道你们家不容易,若是有什么难处直接告诉我们便是,看在多年乡邻的份上,大家能帮也会帮,何至于叫林深去偷啊。”
村长的话似是刀子一般直戳在瑛娘心头上,她想着这些年来自己过的日子、村里人的风言风语,越想越气,气到心脏都忍不住的抽痛起来。
偷,她平生最见不得、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行为,可偏偏......都怪那人,都是他毁了自己!还留下这个贱种,害自己被人耻笑,被人嘲讽!凭什么?明明不是自己的错,明明都怪那人,明明都是他害的,为什么要自己来承受!
棍子又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饶是林深再能忍,此刻也忍不住痛呼出声,这通棍棒比以往来得更加猛烈。
林深一边受着,一边反驳,“不是我偷的,我没有偷钱,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都从你房里搜出来了,林深,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你学谁不好,为什么要学你那爹去偷东西!”瑛娘气急怒吼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遇到你爹,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为什么是我......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偏偏就是我?”
瑛娘发疯般地哭喊着,棍子一下下砸在林深身上,林深受不住,被打得蜷缩在地哭着讨饶。
“啧啧啧,瑛娘这身子一看就是极弱的,没曾想打起人来这般有力气。”
“我看瑛娘也没使多大力气,只是林深这孩子年纪小才这般受不住。”
“你说这林深咋就这么不抗揍呢,我也常打我家二娃,打得比这还凶也不见哭成这样的......”
“哎,不是都说那林深长的随他爹吗,怎的这爱好也随了他爹,专爱偷人东西。”
“小来偷针,大来偷金。这小时候就知道偷银子了,长大了还不知道会偷些什么东西......”
“可别是偷人吧!”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偷偷笑开了。
外面围观的村人又吵嚷开了,伴随着的,则是瑛娘愈发激烈的怒骂以及疯狂地打在身上的棍棒。
痛......好痛啊!林深终于忍不住大声哭喊起来,“我没偷东西,不是我偷的,真的不是我,我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就一盏茶的功夫,或许是过了几个时辰,棍棒终于停了下来。林深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娘亲,全身都痛得很,只能无力地躺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林深额头上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着血,糊了林深满脸,衣服也沾上了不少血,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林深以为娘亲终于打够了,正要松口气,却见他娘拿着把菜刀出来,一把将他从地上抓起来,带到桌子边,作势就要砍他的手。
林深吓呆了,挣扎着把手抽出来,可是却挣脱不开,只得哭喊着认错,“不要,娘,我错了,东西是我偷的,我再也不敢了,放过我吧,不要......”
“现在知道认错了?”
“不要,娘,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敢偷东西了,你放过我吧,我错了,娘......”林深哭喊着,可是瑛娘却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牢牢抓住他的手挥刀猛地砍了下去。
现场所有人都呼吸一窒,阿诚更是直接吓瘫在地,虽然这件事是因他而起,是他陷害的林深,可他万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下去,刚才看瑛娘那么打林深时,他就已经慌神了,但是一想到如果他认错的话,爹娘也会那样子打他,他就怂了。左右林深也挨了这一顿打,就当替了他这一回吧,大不了过后找他道个歉赔个礼就行了。他是绝没有想到林深娘会那么狠,去砍林深的双手,早知道会这样,他就不该去陷害林深,不,是不该起那贪念去偷钱!
是的,那钱是自己偷的,也是自己告诉的爷爷他看见了林深偷了东西,也是自己趁着瑛娘被爷爷喊走不在家的时候将钱袋放在林深床下的,是自己污蔑陷害的林深。污蔑,陷害......这两个词先生前几天才讲过,是为世人所唾弃不齿的小人才会去做的事情,但是现在,身为先生弟子的他,居然就做了这件事。
但是......但是现在承认的话,自己也会像林深一样挨打吧。阿诚看了一眼地上的林深—他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着血,衣服上也都是血迹,看着十分......凄惨。不行,不能认,认了会被打死的,而且......就算是我主动承认了大家也不会相信的吧......对的,大家一定不会相信的,钱袋是在林深房间里搜出来的,虽然是我自己放进去的,但是也没有其他人看到,而且,林深的爹是......反正大家最后是不会相信是我偷的钱的,说了又有什么用。对,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林深,不是我不想承认,不想救你,而是,大家不会相信我的话......
“咚”的一声响,吓得阿诚一哆嗦,忙回过神来,慌忙看向桌上,却没有看见应该有的断手。
林深眼看着那刀就要落下来,拼了命地挣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在最后一刻挣脱开了,那把刀结结实实地砍在了桌子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抽回手之后,林深什么也顾不了了,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拔腿就往外跑。
然而还没跑出几步林深就被瑛娘一脚踹倒,瑛娘拿了之前被丢在地上的棍子朝林深右腿上狠狠打去,边打边叫嚷:“我叫你跑,你偷了东西还敢跑......”
周围有人动了恻隐之心,帮着林深说了几句话,但也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没人上前去帮忙将林深与瑛娘拉开。
林深将嗓子都喊哑了,也许是身体太过疼痛反而麻痹了吧,他现在反而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是觉得好累好累,突然很想睡觉。
睡过去就死了吧,不过,如果就这样活着倒还不如死了算了。林深这么想着,不觉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深终于醒了过来,全身疼痛的要命,他试着抬了一下腿,立马痛得轻喊出声,只得又躺回去。
此时正是深夜,万籁俱寂,只是偶尔能听到一两声蛙鸣。
林深房间里面没有点灯,很黑很暗。只有靠近窗户那边才能接着月光看清一点儿东西。
林深低声叹了口气,随后便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有一点点儿的安全感。
恨吗,林深不知道,应该是恨的吧,不过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些了,他现在只觉得全身都非常的痛,几乎快呼吸不过来,痛得真想立刻死去,早日脱离苦海。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吗?应该是吧。
那么以后呢?
以后?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自己还会被打得半死......不,或者说......被直接打死......吗?
会,会的!娘一定会打死自己的!想到这里,林深惊恐地睁开眼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也顾不得什么疼痛了,挣扎着就要下床。
逃吧,离开这里,再呆下去会死的!林深这么告诉自己,他是再也不敢呆下去了,他真怕就这么被打死,他不想死!
林深挣扎着下床,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一个东西绊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林深痛得浑身打颤,却不敢喊出声,只能侧躺着不让自己压到受伤的右腿。
林深一边忍着痛楚默默流泪,一边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如果吵醒了娘,就走不掉了啊,他不想再留下来了,不想再挨骂,不想再挨打,更不想有被自己亲娘活活打死的那一天。
房间里面很黑很暗,几乎没有光——除了窗口会透进来那么一丝丝月光,将靠近窗口的一小块地照亮。
林深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没有再哭,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出神。
过了许久,在确认娘没有听到声响仍在熟睡后,林深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