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印方才掐毕,台洒就觉斗转星移。身体一沉,九岁的少年就变成了大肚溜溜圆的中年人,再往脸上一摸才察觉是油光外浸,胡子拉碴。
台洒大惊失色,自己不是在进行最终考核么,怎么会回到殷城。
而且这副身体……一时间记忆的潮水涌了过来……无缘应天……流连归都风月……最终自己还是一无所成么?
“认清现实了吗?孩子。”王座上瘫倒着一位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华袍老人。
“父亲……”这便是父亲苍老之后的模样么?曾经的羽扇纶巾,风流倜傥都不见痕迹了么?时间啊……
台洒自小就被旁人私底下称为“皱眉少爷”,没有人想的明白殷城城主的公子,吉氏主家的少爷,有什么事让五岁的他长久的展不开眉结!
台洒不是感受不到那些从暗处飞来的形形色色的眼光,他只是不在乎。他不会和那些夏虫一般的族人去论述心中的春秋,他明白他不具备说服人的本领或者使人信服的力量。
他只能自己去承担,在那位殷城的王者彻底消沉之后。
连接南北的通讯法阵亮了起来,情报部的人员查验到一半就匆匆合上密卷,一级又一级递到了父亲手中,自己就站在身后。
远在归都的大伯故去了。眼前这个满怀雄心壮志,却日日饮酒赋诗的男人竟然不成器的痛哭了出来。
台洒刚到嘴边的安慰憋了回去,他有些失望。
显然,坏消息不止一个,因为看到后面殷城城主只是无力地瘫倒在了他的王座上。
那个泼辣的婶婶接管了分家么?
商量大伯回葬殷城的信函刚刚发出,通讯法阵再次亮起。坏消息总比好消息传的快。
一位叫胜的男人入赘了吉氏分家,一日之间破天荒的成了新的家主。在丝毫不请示主家的情况下,这等于谋逆。
七嘴八舌的臣子,终于让惴惴不安的城主有了底气。
“吉氏分家吉胜,性情笃实,才不输前人,胆是敢泼天,危急之时守牧一方,感怀辛苦,该立家主。吉氏始辟于生灵初化,兴发于人间以南,殷城为祖。先祖英灵不逝,开枝散叶莫不宗祭。家主新立,当立时归来承念先祖……”
父亲洋洋洒洒数千字,向分家递出了鸿门宴的邀请函。
“胜,惶恐,拜谢先祖恩宠。时日正值族中多事之秋,为不负天人遗愿,心甘困守族中,求基业清平。先祖要拜,归都亦可!”
一个能甘心入赘,逢机上位的人用屁股想想都知道怎么可能会被颜面规矩勒住的主儿!
父亲和这些族叔都显得太幼稚可笑。
小小年纪的台洒记住了父亲看信时候涨红的脸,那是表现最通俗的屈辱。父亲的羞辱就是他的羞辱,他大声地喊出来:“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全家打到归都去,到时候小小吉胜不跪地讨饶!”
对于他意气风发的呼喊,父亲和族叔们垂头不说话。
台洒非常惊愕,难道不该哈哈大笑,夸奖自己的年少英勇吗?
后来,他才明白。这座曾经的南人第一城,城内城外第一族,已经名不副实。
他的话,只是揭开了吉氏众人极力遮掩的伤疤。
他知道族中长辈不是平白无故来的懦弱,他们一样有过不畏前行的时候。
分家入归都,这便是几代人最大的尝试。这一步,很大,大到折了一条腿。伤的所有人,再也不敢迈出殷城的大门!
但台洒只想说:不!
他皱起眉头,把心思沉到深处。
九岁,他向父亲请命去应天。他听所有拒绝的声音,他听父亲语重心长的说“认清现实,孩子”。
认清现实么?那可是失败的开端啊!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然后沉默的拒绝。
他能不计较言思的乱拳,承认二奔比他厉害,卑微地乞求加入。
他不认为这是屈辱,他只些许种种当做是强大的过程!
如今,他依然默默地笑着,向风烛残年的父亲。
“孩儿,认清了现实……”
王座上的老人张口就笑了,无声无牙,形容可怖。
“所以,更生出千百倍的一往无前的勇气啊!”
一眨眼,那可怖的笑容开始如同烟灰飘散连同整个殷城。
此心之坚,幻境便是水露泡影。
……
“是谁?是谁在说话?”二奔在虚无之间左奔右跑始终捉不到那缕声音的来源。
“你既然来了,为何躲着不出来?”那女声再次传来,缥缈无迹又带着哀怨。
二奔只觉毛骨悚然,两股战战警惕的感受着四周的动静。臭女人,你可以不要一上来就表现的和自己很熟的样子吗?
“说,你是忘了我吗?”缥缈的女声陡然尖利起来,仿佛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响。
忘了?莫非自己前世做下的负心事,这娘们是来找自己偿还情债的。容不得二奔不这样想,她说的话用这套逻辑可以完美的解释。
二奔舔舔发干的嘴唇,默不作声,暗地里却打起了一百个精神。
“给我出来!”随着一声咆哮,虚无之间猛然涌现密密麻麻的青叶,如同汪洋一般朝着二奔扣了过来。
“啊——”二奔被震得一声惨叫,不知所以的捏印挥拳就迎了上去。全不知蓝光熠熠的麒麟臂与这漫天青叶是如何悬殊的比对。
“放肆!”一声冷喝自虚无之外传来,直让周遭空间俱是一震。
“呼~呼~呼~”
二奔的拳头僵在半空,遥望着从远方旋转飞来的大斧。
大斧半人来高,灰色的木质斧柄和斧头,模样平凡。可就是这柄平凡的大斧,一经飞出,遮天的青叶无不萎缩,顷刻间归于虚无。
旋转的大斧并未就此打住,一道弧形的轨迹从二奔面前划过,转眼就荡进虚无深处。
二奔感受着面前残留的气息,胸膛起起伏伏。这柄大斧,给自己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似乎,他们曾经很贴近……很贴近……
二奔寻着轨迹极目远眺,原本混沌与虚无交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点,针眼大小。
迈出一步,黑点大过日轮。
十步之后,天地骤然一亮,一颗青翠的参天巨木孤零零的立在二奔面前。
二奔咽了一口唾沫,双眼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这一切。
大!太大了!
纵然自己浮在虚无的高处,也见不到大树的全貌。它一出现就挤满了二奔的视野,自己竟然有一种天地都无法把它容纳的感觉。
只是自己所见这光秃秃的一截,就已经可以称之为无边无际了。
至于光秃秃的缘由——那柄正在飞舞的大斧似乎知道答案。可以看到大树身上有很多枝丫的截面,宽大的年岁已久,细小的还有崭新的斧痕。
如果不是那青色的纹理,断裂的树茬,自己还不能肯定这竟然是一棵树!
枝叶落尽,大斧和来时一样,旋转着飞走了。
虚无的空间开始崩碎,二奔脚下一空便失去了支点。
“啊——”该死啊!又是坠落!
“这是……归都城?”
“啊!我的身子!”二奔低头一看再一摸,却找不见了自己。
“灵魂出窍么?真是奇特的经历啊……”
自此归都的一切对自己都没了阻碍,心念一动,就能抵达归都的任何地方。
垂柳馆!
始旦叔抱着两犬躺倒在大厅之中,鼾声如雷。
奇怪,舟子和休皮法呢?
圣廷!
天还未亮,光灯散着微明,圣廷的宫殿静悄悄的。二奔把目光转至西南角那片决议自己生死的青砖黛瓦,白发苍苍的矮小教宗正盘膝在床帘之后,摇摇晃晃的样子似乎是睡着了。
二奔走近拿手在他眼前招了招,见没有反应,知道自己真的不会被看到,顿时胆子就大了起来。
“好老儿,在这儿装模作样的偷懒!看看你这个样子,略略略……”
左瞅右瞅,眼珠一转,把主意打定在那水杯之上。
“我就舔一舔,也好让你知道,就是小鬼,也不是能被随便欺负的!”
走喽!哈哈哈哈!
二奔神魂刚一飞走,教宗老头的嘴角就漾起了苦笑。
臭小子!竟然能够进入生灵树的意识,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帝宫!看看子征这个坏人在干什么!
才一飞至帝宫上方,一众紫袍道人就冲天而起,个个杀气腾腾。
二奔哪里还认不出不久前让一帮前辈高人吃了大亏的紫袍,想也不想撒丫子就跑,一口气就到了十里开外。
这子征,竟然搞出那么多紫袍道人!他要干什么!
紫袍道人本就是帝宫主君的贴身护卫,实力虽然超绝,但还没有达到无人可及的地步。
姜载生当初带领的紫袍道人,已经被化作尸傀,特殊的战斗环境才让他们刀枪不入的身体显得所向披靡。
二奔心有余悸,竟然能够发现这种状态下的自己。
太可怕了!
罢了,罢了。去小物阁看看吧,台洒他们应该也在那里。
归都虽大,可对二奔来说是没有距离这个概念的。想法还没结束,意识就已经抵达。
小物阁和水墨斋在同一条街上,不过比起前者,百年老字号的水墨斋就有些寒酸了。小物阁一家店就占了半条街,楼阁幢幢,豪装华潢。红匾金字,书“小物阁”三字。
“啊——”
二奔敞开怀抱朝楼上一落,楼阁上密纹荧光亮起,一根无形之针一下子就扎在二奔脑海里,刺痛和慌忙中又是跑到十里之外。
王八蛋!合着家家户户都有看门护院的东西呗,这一下子比身体的疼痛更难言明,好似魂飞魄散一般。二奔忐忑地打量着小物阁,眼前所有的居所都不平凡起来,自是呆呆不敢轻举妄动。
回去!回去!赶快回去!这痛彻灵魂的一扎,直让二奔归心似箭,完全丧失了对全新体验的渴望。
对,铁匠铺!自己的身体还在铁匠铺。想通了关键点,二奔头也不回的飘往通明路。
老铁,火光,黑木墩,可是自己的身体呢?什么开字密印,自己一等一强壮无比的身躯可还没实战过呢,不要开玩笑啊!
此情此景,真是欲哭无泪!
“我的身子!”二奔仰天长啸,一时间风起云涌,眼中情景再变。
一座巨大的岛屿,不,是陆地,漂浮在星空之中。岛上地形平坦,古木苍翠,郁郁葱葱,时有清泉汩汩,溪流作响;岛中有宫院矮居比邻而建,其间鸟奔兽走,恍若无人。
远见金门一座,高逾数十丈,左右各有镌刻。
二奔念道:“剥落玄黄九层九,求学问几何?称量生灵三千三,知烦恼最多。”
一抬头,门额上两个金字。“应天。”
“应天?这是应天。这里就是应天!”心神方一动,只觉得心口开字阵势自发而成,金光一卷就踏在青石路上,面前正是应天的金门。
“二奔!”
“二奔!”
“舟子?休皮法!”二奔此时回过神来再定睛一看。“绰兮!台洒!啊!大家都在啊!这就是应天吗?”
“二奔,你来的可是最迟啊!”绰兮抽出折扇,轻轻摇动。
“好了!闲话少说!”兔面女郎裳走了出来。“我宣布,应天九零零一届招生考核结束!新生人数,四十八人!”
“接下来,在分组分院之前,他就是你们的负责人!”
一个腰胯方剑的青年慢悠悠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啊!”众人惊呼,正是曾经大放厥词,说只收十位考生的子和奏。
“安了!安了!别都一副苦瓜脸,这可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啊……”子和奏一改坏人嘴脸,说起话竟然打趣起来,惹得一众忐忑不定的新生楞在原地。
只有四十八个么?子和奏?哈哈哈!
剥落玄黄九层九,求学问几何?称量生灵三千三,知烦恼最多。
应天,我二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