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8月，距离暑假还有两个礼拜结束的时候，我惶惶不安了许久的心终于踏实下来，从首师附的重点班被发配到了普通班。
这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只是学校最后通牒来的太慢，导致我煎熬了大半个暑假，既不能没心没肺的玩、学又学不进去，只好天天装作努力的样子，来打发我那同样惴惴不安的爹娘。
首师附，全称首都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是一所全市重点中学。
那时候，北京的中学是按梯队划分的。
第一梯队全是数字，什么四中、八中，属于传说级学校，云集了各种神仙学霸，一水儿清华北大的苗子。
第二梯队全是首都各高校的附属中学，清华附、北大附，还有我们首师附，尽管比一梯队多了些烟火气，仍然是家长学子们梦寐以求的好学校。尤其是几所附中的重点班，基本可以与第一梯队一较高下。
不出意外的话，我跟首师附的重点班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关系的。不过，人生最不意外的就是处处有意外。
初三那年，全市组织了中考前的第二次模拟考试。这次二模考题意外的合我胃口——语文很难数学很简单英语我蒙的很准，物理还远没有高中那么变态，我得以超常发挥，考出了559.5分。
恰巧那一年各大重点中学都以二模成绩为基准划定了分数线，向学霸们抛出提前签约的橄榄枝，而首师附重点班的高枝儿，是560分。
我那盼女成才的爹娘觉得不能浪费了他们闺女石破天惊的好成绩，绞尽脑汁想要弥补那0.5分的差距。结果意外真的再次砸中了我——英语考卷里一道单选题命题错误，导致A、C两个选项均为正确项，蒙了C的我被幸运多加一分，总分定格在560.5分。
这么多意外加在一起，令我爹娘有一种冥冥中注定的错觉，毅然决然替我签下了首师附重点班提前录取的卖身契。
这件事让我从此明白了两个道理：
1、人生没有不可能。
2、都选C，准没错。
总之一点儿小聪明加上很多很多的好运气，让一贯徘徊在普通学校中上游的我直接跃升几个数量级，一身青铜装备混到了王者阵营——进入首师附重点班，高一8班。
然而面对8班广大的真学霸，我那点小聪明可就不顶用了。高一一年，我的成绩十分稳定在班级倒数十名的吊车尾，直到这次分班。
接完8班班主任老曹的电话，我那大嗓门暴脾气的妈一脸和颜悦色：“曹老师刚来了电话，高二开始你去5班，两个班的师资一样，教你的还是原来8班那几个老师，都很熟悉的。”
“嗯。”面对小心翼翼的我娘，我也不知道说啥好，只得应了一句。
“偶尔失利没关系的大闺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经常讲冷笑话的老爸冒出这么一句，大概是想用他自以为幽默的方式开导我。
分班成绩是高一两个学期期中、期末考以及最后一次分班考试，共五次成绩的加权排名，偶尔失利实在谈不上，我和我爹娘彼此心知肚明这只是在安慰我。
被重点班吊打了这么久，现在终于能分到普通班喘一口气，我倒有些说不出的释然。可是从爸妈的一反常态里我听出了失落，想要安慰他们几句却发现两个人正在各种蹩脚的安慰着我，只好面无表情的回答：“哦，知道了。”
“曹老师说明天八点去学校一趟，用不用……我们跟你去？”我妈继续柔声细语，似乎生怕我下一秒就炸了。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先写作业了。”找了个最合适的借口，我将房门一关，下了逐客令。
分班啊，分班了……
暑假还没结束，学校里一片空荡荡，除了高一的两个重点班——8班和1班。首师附每个年级有两个重点班，分别配备两套不同的教师队伍，同时穿插着教剩下的6个普通班。
我从1班的楼梯侧上了三楼——高一，不，马上就是高二年级所在的楼层，学校已经把学年牌子都换好了。
1班教室里传来一声哀嚎：“老师！我不想走……”
一个高高壮壮的男生正靠着1班班主任老田抽泣，手上攥着张白底绿格的纸，一脸悔恨的模样。老田伸出手试图在男生的肩膀给予安慰，无奈老田个子太矮够了两下没够到，只得在男生背上拍了拍，1班的几个同学也凑了上来，纷纷对要离开的同学说着什么。
我顿时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1班到8班的楼道忽然变得很长很长，长到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头，1班到8班的楼道忽然变得很短很短，短到我永远不想走过去面对。
“杨帆！”
喊我的是辛宇，在8班也算后进人士，徘徊在分班线边缘。
上学期分班考之后，我们几个吊车尾一一与同学们握手道别，大家最后达成悲壮的共识：无论怎么分，同学们友谊不散，8班大旗不倒。
“兄弟继续努力，我先行一步。”
“女侠留步，小弟怕是要赶你前面儿探路去了。”
这是暑假前我和辛宇的最后一次对话。
“辛宇，你怎么样？”
“险……胜。”辛宇说着，露出掩不住的欣喜表情。
“可以哇。”我面带微笑语气故作轻松，心里却不怎么是滋味儿，听到同学的好消息我高兴不起来。
“咳，运气运气。”辛宇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你呢？”
“中招了。”我故意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心里的窘迫。
“哎呦，只能说，女侠马失前蹄。”辛宇很上道，没有用让我不安的方式勉强说些安慰的话。
“是啊，你们继续努力。”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你分到几班了？”
“5班。”我俩说着走进了8班。
“杨帆来了啊。”老曹冲我一招手，从讲台的成绩单里抽出一张递过来——156，这是我的高一年级总排名。
首师附规定，学年排名不到前100，原重点班的学生就要轮换到普通班，而普通班考进前100的递补进重点班，说是要为每名学生打造最合适的学习环境、定制最贴切的学习计划。
“具体情况昨天父母也跟你沟通过了吧。”见我久久盯着成绩单不说话，老曹补充道，“别气馁，你这次分班考单次成绩还是很不错的，105名。”
作为重点班班主任，同时又是学校高薪返聘的特级化学教师，老曹对我们一贯实行的是打击式教学，哪像今天这么和声细语安慰过学生。
“都是挺聪明的孩子，只要努力在哪个班都一样。”
“谢谢曹老师。”
老曹欣慰的点了点头，接着对我后面的男生说道：“赵一来了啊，具体情况昨天父母也跟你沟通过了吧……”
“杨帆……”同学们三三两两围了过来，眼神儿都小心翼翼的，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看见冯邈了吗？”我被这些目光围得水泄不通，感觉格外尴尬。
冯邈是我在8班最好的朋友，成绩水平，也是半斤八两。
“冯邈特早就来了，领完成绩单就回去了。”
“她？”
“她，分到6班了。”
“哦……”
这个暑假因为分班，我和冯邈没怎么碰面。我能理解，也许跟我一样，她只是不想面对太多的人，哪怕是关心你的父母同学或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们很有默契的没有互相打扰。
我心里叹了一声气，看来难姐难妹同命相怜啊。接着匆匆把成绩单塞进书包，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
高二8班，我望住教室门口挂着崭新班名的班牌，感觉熟悉又陌生。
凭成绩分班，无疑是一种最公平的方式。可在分开成绩排名的同时，也分开了你固定的教室座位，分开了你值日表上排好的顺序，分开了你熟悉的老师同学们，分开了你最好的朋友，分开了那个挺聊得来的男生。而在种种“分开”后，好像你自己也分割了，终于会被分走点什么。
我盯着那班牌看了好久——高二5班的牌子就在楼道那边不远的地方悬着，我却并没心情走过去观摩一下新班级，只是转身快步走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