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姐儿可在屋?”
“在呢。”
老板娘听了回音,推门进去。
入眼便得见牡丹吸着烟斗,吐着香雾,娇媚的身子侧卧在贵妃榻上,大腿自旗袍开叉处伸出,许是屋内有些闷热,她额角鬓边脖颈腿弯都挂着点点水雾,再观她艳色口脂、大红旗袍,慵懒聊赖的模样,让老板娘心尖儿都一跳。
牡丹正恣意享受着,这厢看老板娘进了来,挑唇勾人,“老姐姐来做什?可是想我了。”
说罢,吐了一口,眯眼儿回味着。
以往老板娘听得这一句调戏,必是要笑骂两句。牡丹正等着呢,那厢却没了话音。
牡丹黛眉一挑,“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板娘一叹,走到她近前坐下,尤蕴风情的那双眼中满是犹豫。
牡丹瞧着她,扔了烟斗,捏其团扇虚虚摇起来,等着她开口。
“隔壁荒废已久的格格府你可知道?那里要搬来一位北平来的少爷,高门之家迁府,要办一场歌舞会,想请你去演出。”
牡丹唇角敛了笑意,收起团扇,坐起身,合上眼,“老姐姐,你知道我的规矩。”
老板娘瞪眼苦笑,“你的规矩我能不知晓吗!可姐姐我到底只是个商人,那少爷自军阀大家来,上海这地界儿,人家一来便要占三分的。咱们如何得罪得起!”
她顿了一顿,瞧牡丹松了神色,又劝道,“而且,他是北平来的,你……可以向他打听打听魏译。”
牡丹一下睁开眼,瞧着老板娘满目忧愁,嗤道,“我应了便是。”
老板娘一下舒了眉头,抬起稍有细纹的手,慢慢抚了抚牡丹的鬓角,叹息道,“牡丹啊,若是没了消息,别再熬着了……”
牡丹垂下眉眼,良久,轻声应下,“我知道的。”
自牡丹应下那歌舞会的商演后,隔壁便派人传了信,说牡丹小姐这段时日不必再上台,好生养着嗓子,待两日后府上主人搬来,再请她过去排戏。
牡丹乐得清闲,便整日呆在房里,不曾外出。
老板娘见她这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模样,天天念叨着让她外出逛街去,别憋闷坏了。
牡丹听不得老姐姐的苦心,便将狐裘大氅一披,终于走出了清都门。
江南霜寒时节,这风最是凌冽。牡丹初初迈出了门,迎面便是一股大风,卷着潮湿水汽而来,吹的她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了。
她堪堪稳住,忽地听得几声少女的惊呼,闻声看去,街旁几位身着旗袍洋装的妙龄豆蔻被风吹起了裙摆和纱帽,一时间,满心慌乱,只两只手,压了裙又松了帽,踉跄跌撞的模样让路人都露出几分笑意。
牡丹眼梢一挑,嘴角也绽开个笑。
一旁拉黄包车的师傅见这场面,也调笑揶揄,“今日风大,小姐们未选个吉利时辰啊!牡丹小姐,您可上车?”
牡丹颔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迈步上前坐上了车。
她整了整衣摆,一抬眼,便瞧见隔壁那已然换了面貌的格格府。从前积落灰尘的“岚懿格格府”的牌匾无了踪影,新挂上的是墨笔丹青、利落洒脱的两个字——沈府,几个仆人正在门口打扫着,整座院落方正大气、古朴风韵。
她盯着那匾额看了许久,直到拉车师傅问了她两遍地名,才收回视线,“去西街的胭脂铺。”
师傅应了,拉车上了路。
西街离这条街并不远,约莫一炷香后,车停在了一家店铺前。
师傅压下车,牡丹款款下了车,递了银钱,转身推门而入。
铺子里只坐了一位掌柜,拨着算盘记着账,听得门前风铃作响,抬起眼皮瞧了一眼,见是牡丹,咳了两声,高声道,“小姐光临,蓬荜生辉——今日新到的货有贵妃骡子黛、莲香远山黛、凤汁口脂,望小姐喜欢。”
牡丹掩唇娇笑,“掌柜的还是这般做派呢!”
掌柜呵呵一笑,“牡丹小姐好些日子未来,上次的瑞兰香可还用得惯?”
牡丹笑着回他,“掌柜再给我拿两盒吧。”
“得嘞,我去后房拿货。您先看看其他。”说罢,掌柜放下了笔,回身挑起帘子进了后房。
牡丹扫了一眼货架,未瞧见什么心水之物,便翘腿坐在了沙发上,等着掌柜。
这店并不宽敞,开了十年之久,期间换过无数掌柜,但货一向未变。牡丹进了清都门也有数年了,从十二岁涂的第一盒口脂到如今烟斗里的香膏,皆是出自这家。
牡丹等待了一阵,掌柜还未出来,正打算起身去一旁的旗袍铺子里瞧瞧时,一个清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未得见其人、先闻其声。
“陈先生可在?”
话落,门被推开,风铃轻响,走进了两个人。
前面那位是个半大的少年,穿着一身燕青色布衫,样貌稚嫩。
后面那位,一身绿色军装,外披玄色大氅,容貌端正,身量修长,气质清贵,英气逼人。
卫明朝弯身进了胭脂铺,抬眼便瞧见牡丹翘着腿坐在对面,愣了一瞬。
牡丹见进来的是卫明朝,眉梢一挑,“卫少帅。”
卫明朝还愣在那儿,旁边的少年已然跳到牡丹近前,趴在她腿上亲热道,“牡丹姐姐竟也在这儿,多日不见,我好想你!”
牡丹拍了拍他,挑唇轻笑,“姐姐也想你。”
说罢,见卫明朝长身玉立,招手唤道,“少帅快些过来,傻站着作甚。”
卫明朝闻声终于迈了步子,坐到她身侧。一向叱咤清傲的青年,在牡丹花前软了神色,眼眸露出几分眷恋,缱绻温润,嗓音和缓,“许久不见,十分情怯,竟如初见。”
卫明朝和那少年与牡丹,是旧相识了。
这故事啊,要从四年前说起。
那一日,牡丹才从台上走下,刚坐下来拿起黛笔准备补眉,门外便闯进了一个少年。
少年头戴玉冠,身穿锦袍,是旧时公子的打扮,芝兰玉树,清贵骄矜,是世家子弟独有的气质风骨。这人——便是卫明朝的胞弟卫明熙。
卫明熙那时才从北平到上海来,身边一众少年人想着要给他一场接风宴。若说上海滩这地界儿哪里的酒色最为迷人、哪里的娇花最具盛名,自当是“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的清都门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