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蜿蜒的乡村道路上行驶，宽敞的柏油路横担在半山腰上，起起伏伏延伸而去，犹如一条舞动着的黑丝带。潘文君放慢车速——此时离天黑还早，没有必要这么快进城。他欣赏着沿途的景色，感叹道：“家乡的变化可真大呀！“
记得十年前，从县里到村上的公路有近百公里，比起现在要多出四十几公里的距离——多绕行三个乡镇。那时路面还是粗糙的土石路。晴天，汽车驶过，尾部腾起一条长长的尘雾，似狂风卷起漫天飞扬的尘土。最遭殃是路两边的树木花草，它们原本的绿色和艳丽的色彩不复存在，被一层灰蒙蒙的泥土覆盖，仿佛是一尊尊的雕像守护在路的两侧；雨天，坑坑洼洼路面盛满浑浊的泥水，驶过的白色汽车变成黑色，黑色汽车又变成白色。汽车轮胎碾压出两道深陷的车辙，将泥沙往路中间挤压，隆起高高的一道埂。轿车在这样的路上行驶，东躲西拐，比人行走还要艰难。加之路窄弯道多，环山而行，三百六十度大转弯随处可遇，常把坐在车内的人甩得东倒西歪……汽车只能在低速状态下行驶，近百公里的距离要走四个半小时。
最初，马路刚修通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上街赶集争相坐车，几公里的路程把人颠得头晕脑涨心发慌，呕吐不止。这样经历过一次翻江倒海后，很多人宁愿走路也不选择坐车。可时间一长，村里人又习惯了这种颠荡，就像小孩子坐在摇摇车上一样，颠着颠着人就睡着了。但对初次坐车行走这条路的人，剜心掏肺的体验是必不可少的。
这条烂路也成了村里小伙子们娶媳妇的拦路虎，没有讨到老婆的男人还不少。老何家的两个儿子，还有老张家的大儿子，四十几岁了还未娶上媳妇，听说找的女人都是无法忍受这条路地颠簸，呼吸不惯呛人的尘土，半路折返回去的；有的强忍硬着头皮坐到底，要睡上两三天才缓过来，最终也以此为理由分道扬镳。
这条路好像成为了爱情的检测器，只有经受住它考验的姑娘，才能成为村子里的一员，小伙子的媳妇。如果未能通过测试，即使结了婚，过不了两年也会离婚。
潘文君的妻子覃玉瑶经受住了这条路的考验，这完全出乎他地意料。一个生在城市，长在优越家庭的女孩，却喜欢上了这条路，也因这条路与他结下情缘。
那年春暖花开，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争奇斗艳，有红的、白的、紫的、和粉的，甚是壮观美丽。潘文君休假在家，闲来无事去乡上找同学，从家里到集镇有十几里路。他不想感受坐车的颠簸，选择了走路。走这十几里路对他来说非常轻松，从小读书就走这条山路，早上去放学归，一天来回一趟也不觉累，更别说现在了。
他沿着马路轻松而行，走到一半的路程，看到一辆吉普越野车靠在路边。一个身材骄小，头戴一顶白色鸭舌帽，穿一件珊瑚粉冲锋衣，藏蓝色运动裤，脚上一双卡其色防滑徒步鞋的女孩，正在用脚连续地踹车右侧后轮，动作显得吃力。他来到车旁边，看见了干瘪的轮胎。女孩满头大汗，焦急的眼神盯过来，请求他帮助。潘文君在部队是汽车驾驶员，他熟练的从车里拿出千斤顶，卸下螺丝，换上备用胎，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在这近半小时的时间里，他了解到她是送同事回家办事，独自一人返回时汽车轮胎出现了漏气。她也从他熟悉的动作上知道了他是现役军人，休假在家闲来无事去集镇上找同学闲聊。她告诉他，她非常喜欢这里，空气清新，天特别蓝，云特别白，仿佛伸手就可以摘下一朵。她还对他说，她喜欢开着车在这样的土石路上奔弛，那是一种城市道路找不到的感觉。她说有机会还要来。
潘文君听了女孩的话，内心翻起一股激动，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男人荷尔蒙催生的青春萌动。离开时，他问了她的名字。她告诉他叫覃玉瑶，还特别提醒，是谭字不要言旁，这姓读q-í-n。他也告诉了她，他叫潘文君。他还红着脸要了玉瑶的电话号码和通讯地址，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告诉了他。
潘文君看着汽车尾部腾起滚滚尘沙而去，他没有去躲避向他袭来的尘沙，他的魂已经跟随她去了。
他回到部队后鼓起勇气向玉瑶寄出了第一封信。他有玉瑶的电话，但他害怕给她打电话，听筒里的声音会让他紧张，因为不知从何说起，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会显得更加尴尬。写信可以把感受通过笔尖传递过去，语言无法说出的，可以通过写来完成。信件寄出后，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内心承受着莫大地煎熬。那日子特别漫长，每天盘算着信件走的路程，听见连队通讯员发信件地吆喝声，他一定是第一个冲上前，又是最先失落而归的人，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半月后，他收到了玉瑶的回信，信中的内容让潘文君兴奋，他的炙热情感获得了她地热烈回应。从此他和她开始鸿雁传书，互诉衷情，很快坠入了爱河。随着时间的推进，相互间的了解，他只知道她在一家医院当护士。当问及她父母时，她通常敷衍而过，说父亲是一家公司员工，母亲是医院医生，再无过多话。
他们书信来往三年有余。这期间，潘文君每年探亲休假，玉瑶会请假一直陪伴着他在农村老家，最多到县城看场电影，然后回到她的单人宿舍。他提出去见未来的老丈人，她总是以她父亲工作忙没有时间而拒绝。但他到医院见过几次玉瑶的妈妈，是一位严肃中透着慈祥，沉静中流露着干练的医生。潘文君每次和这位未来的岳母见面，都是玉瑶直接从车库接他到一个小会议里，就像一场业务谈判；见完面后又直接从医院离开，从未逗留过片刻。他有时也怀疑玉瑶有事隐瞒，以她一个小护士怎么这么容易请假？开一辆不错的车？她透出的气质不像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孩！但又从他花钱上的节约和平时对父母的孝顺，他又感觉到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潘文君在部队第八年的时候，他和玉瑶结婚了。他们的婚礼是在老家办的，参加他们婚礼的是左邻右舍的亲戚们。玉瑶早给潘文君及公公婆婆说，新时代新方式，她们家那面没多少亲戚，父母也不办酒席，只告知了几个最亲的人。家里办完婚礼后他们就去旅游度假，回来后再单独请她那面的亲戚吃顿饭，所以越简单越好。潘文君父母听她这么说也没有反对，心里想这儿媳妇娶得划算，一分彩礼没有花，实在！
非常遗憾的是，潘文君的岳父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玉瑶告诉他，爸爸遇到非常重要的事，出差了！岳母参加了，是玉瑶的闺蜜徐珊珊接来的。这个徐珊珊是他见过玉瑶唯一的朋友，也是那次玉瑶送她回家才与她偶遇的，算起来是他们的媒人。岳母是第一次到农村家里来，也是两亲家第一次见面，显得有点生分。从岳母的脸上也透出一丝不愉快，但都被喜庆的氛围淹没。
婚后他们在玉瑶上班的城市首付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首付是潘文君当兵几年的积蓄，再加上父亲支援了一部分；房屋装修和家电是玉瑶父母出的钱，本来玉瑶连首付也不让他付，她家出钱一次性全款购买。但潘文君坚决不同意，他说这是男人的尊严，不允许践踏。
一年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女儿取名为佩琪。此时潘文君仍在部队服役，为了照顾女儿，玉瑶辞职在家带孩子。她说孩子一定要亲自带，从小不能缺失父母的爱。从结婚到生孩子，潘文君只在女儿出生的时候见过岳父一次，他和这个神秘的老泰山也没怎么说话，老岳父好像对他视而不见。自从认识玉瑶以来，他也从没有到岳父母家去过一次。他只从玉瑶口中知道岳父叫覃忠国，岳母叫史红霞。在潘文君的意识里，岳父岳母应该是离婚了的，即使没有离婚，感情也不好。玉瑶不说，他也不好问，害怕妻子伤心，时间一长他也习惯了这种状态，也就不再多问。
结婚十年来，他们没有正儿八经地吵过一次架，他们都爱着对方。在女儿五岁的时候，他们迎来了第二个孩子，儿子取名梓奇。自从儿子出生后，玉瑶负担加重，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从早忙到晚。她在潘文君面前从不抱怨。妻子八年时间不工作，一心相夫教子，没有朋友，没有交际，放弃了太多的爱好。她把最好的青春献给了这个家，并且无怨无悔地支持丈夫的工作，不论她的丈夫做什么样地决定，她从不反对，永远支持。
这次她会反对吗？潘文君一路想着这些，车已进了城，到了小区。他上楼进门后看到玉瑶抱着儿子哄睡觉，女儿在旁边做作业，妻子示意他不要说话。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等待儿子进入梦乡。
玉瑶哄好了儿子坐到他身旁，依偎着他说：”文君，今天不上班吗？“
”我……辞职了！“潘文君迟疑着说。
”那你准备做什么？“
”我想去市里找个科技公司或者商务公司上班。“
”你只是想上个班吗？那你还辞职做什么！“玉瑶直起身看着他的脸质问道。
”我想先去摸个底，然后自己创业！“他坚定地说。
玉瑶站起身走到窗前，弄着窗台上花盆里的枯叶，背对着他说：”你想清楚了就去吧，但你上去住哪里？在什么地方吃饭？“
潘文君听出妻子声音中有哽咽，他在心里想：多好的妻子啊！她不担心自己成与败，关心的是丈夫的身体健康。他回答道：”当兵的人，哪儿都可以住，到处都是吃的，你不用担心。“
”什么时候去？“
”明天吧！我已经和部队带的新兵谢森约好了。时间不等人，眨眼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奔出个头，心急啊！“
”文君，我知道你心志高，有梦想，有抱负，但创业是条艰辛的路，你做好准备了吗？“玉瑶转过身，靠着窗户说。
”总要试试，不然我感觉这一生白过了。可就苦了你。“他深情地盯着妻子说。
”你去吧，我给你收拾东西。“玉瑶默默地走进卧室。她知道，丈夫已经决定了，她只有支持，让他无牵挂地去做想做的事。
潘文君看着妻子进入卧室，走到熟睡中的儿子跟前，看着他睡梦中的笑靥，他在心里暗暗地发誓：儿子，爸爸一定要创一番事业出来，让你的未来少奋斗十年。就让爸爸来吃这份苦，为你们创造一个幸福的家庭，让爸爸成为你们未来学习的榜样……
他又给女儿补习了一会功课。女儿的聪明懂事让他感到欣慰，孩子是他的骄傲。女儿用稚气可爱的话问他：“爸爸，你要离开妈妈和我们吗？”
“爸爸怎么会舍得离开你们呢？爸爸只是去更远的地方工作，随时都会回家看你的！”他生怕女儿引起误会，耐心地跟她解释。
“你不去工作可以吗？就在家陪我和弟弟，我们不想你走！”女儿略带哭泣地说。
“傻丫头，爸爸不工作怎么赚钱给你买新衣服和布娃娃呢！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下次爸爸回来一定会给你带一个大的布娃娃好吗？”他边说边用手做比划。
看着女儿乖巧地继续做作业，他内心真不想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这就是生活，你别无选择，很多时候都是被动的去接受。他做好了一切准备，这是他主动的选择，不能说是被动，他要掌握主动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