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坐在三人旁边,听着唐潮生温和的解说。
热情如他,也会有什么话题都不想接的时候。
诸葛间嗅到空气中一股诡异的沉默。
老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诡异的气氛推向另一个高潮。
“我不能说。”
“没有让您说。”唐潮生温柔地笑着,“我只是想见见他。作为医学生,我总是忍不住去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诸葛间忽然觉得,这笑容和一个人有些像。
老板看着小间和荆鸿,目光中夹杂着担忧、求助和祈祷:“如果真有这么个人的话,他一定不喜欢被别人关心,对吧?”
荆鸿平静地说:“可是,他来到别人的宇宙,就有义务向别人说明情况。作为客人,有些关心是想逃也逃不掉的。”
“可不可以麻烦您暂时关一下店铺?如果卫生间中挤着5个人,难免会有些拥挤。”小间诚恳地请求。
“算了。”老板的脸上浮上一丝苦涩,肩膀却悄悄松了一松,好像把什么沉重的物件丢了下去,他起身向其他顾客说明。
荆鸿伸手戳了戳小间。如果劝说无效,只能请警察帮忙了。
希望事情不要落到那一步。三人暗想。
客人们纷纷离去。店里只剩下4个人。
老板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又“吱呀吱呀”地关上。
小间悄悄捏着陶瓷杯子,与荆鸿对视一眼,如若劝说无效,只能——
唐潮生注意到了两人的动作,善意地提醒:“不可能。”
荆鸿竖起耳朵,仔细辨别着房间里的声音。他的手指轻轻抠着沙发靠背,零星的灰尘在空气中飞舞,细数着这短暂又漫长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人走出来。虽然之前观测到的体貌特征有限,但凭借数据对比,还是可以得出“大致相符”这个结论。
他的脸上沾满灰尘,衣服却干干净净,估计是爬下吊顶的时候蹭到了什么地方。
“把头埋进杂物堆里了。”唐潮生轻声推测。
老板伸出手,想扶着男子坐下,男子拒绝了。他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眼神空空的,有种凝望深秋落叶的苍茫。
“先别进来。”诸葛间小声嘱咐等在店外的李、赵研究员和警察。
“我喜欢她。”男子的嗓音有些沙哑。
荆鸿不紧不慢地问:“是你的妻子吗?”
“是我的遗孀。”
“请问……这个词是这么用的么?”
“管它怎么用呢。”男子有些不耐烦地说,“她死了,我也和死了差不多。”
“钝器击伤。”
“对,没错,都怪我……”男子的脸抖动起来,愤怒的血液在静脉中流淌,鼓起几条青色的痕迹。
他缓了一会,开始讲述头骨背后的故事。
“7年前,她28岁,我也28岁,我们刚结婚没多久。我们说好,先过一段时间二人世界,再考虑其他事情。每天我都早早地回家,给她做饭。她最喜欢我亲手烧的茄子,佐上又甜又咸的豆瓣酱,再加上一刀一刀切得碎碎的肉丁。每次我做的时候,她都会捧着脸,高兴地蹲在椅子上,大声地喊着:‘好好吃啊!’我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特别满足,我平淡的生活就是因为有了她,才有了意义。虽然她什么都不会做,不会做饭,也不会买饭,甚至连基本的AI都不会用,但是,只要有我在她身边,只要我能全心全意地为她办好一切,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您的夫人……不工作吗?”
“嗯!她永远都不工作,也不做家务,总是窝在家里,等着我做饭给她吃。要是没有我,她可是一天也活不下去。”
“那她在遇到您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呢?”
“因为她的父母从小就是这么把她养大的啊。她学习不好,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闲在家里。有一天,她的父母都没有回家,也过了外卖商家的营业时间,她不知道该吃什么,就跑出家门,蹲在马路旁边,哭得楚楚可怜。我正好下班,碰见了她,觉得她哭得样子好可爱啊!就这样,我们恋爱,很快就结婚了。婚后,她的父母给了我们不少钱,加上我的工资,足够我们两个人生活了。”
“可是,有一天,我下班很晚。我的妻子饿了,可她非常想吃烧茄子,就自己出去找。她不会用导航,又忘记给AI充电,最终迷路了。因为一直联系不上我,又不敢问路人,她害怕极了,躲在角落哇哇地哭。这时,一个可恶的……可恶的人,他贪图我妻子的美貌,跑上去威胁她。她吓坏了,惊慌地乱跑,撞坏了路边的灯,本来就不牢固的灯架落下来,砸中了她的后脑勺……”
“那个可恨的——可恨的人!如果没有他,我的妻子那天,又可以吃上我的烧茄子了!只是晚了点,只是晚了一点而已啊!”
“后来,我火化了她的尸体,根据她的爱好,把骨灰洒在一片花田上。但是,我把她的头骨保留了下来,我想让她永远陪在我身边。”
“一次,我从网上看到有关平行宇宙的报道,说要招募实验者,做什么人类穿梭实验。我记得,她曾经看过有关平行宇宙的幻想电视节目,当时她躺在沙发上,忽然坐起来,大声地喊:‘好好看啊!’去平行宇宙看看,是她的愿望。所以,我报名参加了那个项目,条件是,要让我妻子和我一起参加实验。一开始,他们并不同意,可经过筛选,我的体质更适合实验。所以,他们同意了。”
“他已经35岁了,还可以实验吗?”荆鸿悄声问唐潮生。
“可以。而且,他们宇宙极可能是初次实验,还没研究最适年龄。”
小间柔声探问:“那么,您来这儿之后,为什么没有和这个宇宙的人联络呢?”
“联络?反正我已经穿梭进一个陌生的宇宙了,实验已经成功了。就算我不回去,那些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再说,万一你们宇宙有人想要伤害我的妻子怎么办?她去世之后,我一直不知道,我还可以信任谁。好在这位老板值得信任。他让我先在这儿躲一下,做好决定后再出来。不过,她的头骨已经被你们带走,我的藏身处也被看穿了,我是不得不出来了。”
“只是,如果7年前,我可以早回家一会儿,今天,我又可以为她烹饪烧茄子,绝对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荆鸿站起,温和而严肃地询问男子:“您有没有想过,对你们夫妻二人而言,今天这种局面,其实很难避免?”
“什么?难道我晚回家,是故意让我的妻子遭遇危险吗?”
荆鸿摇了摇头:“很抱歉冒犯您和您的故人。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独立的性格、独立的思想,和独立的生活能力,而不能只依赖父母和爱人生活。关于这点,您妻子的父母没有教给她,她自己也没有这个意识。而你,作为丈夫,不仅没有尽到开解和督促的责任,反而一味沉浸在付出与满足中。她在这种过分的宠爱下生活,丧失了所有自理能力,甚至自卫的本能。在这种情况下,她遭遇危险的可能性并不低,而抵御危险的能力近乎于零。可以说,你们的过分宠爱和她的不思进取,也是这场悲剧的成因。”
他顿了顿,盯着男子的眼睛,继续说:“可以说,你是一位心意专一的人,但不是一位合格的丈夫。你做事情的时候,只顾及爱情,不顾及责任。你的痴情虽然感人至深,但是,作为一位研究人员,只要做完实验就溜之大吉,对于自己宇宙的利益不管不顾。在这份爱情与执着中,不负责任的你,真的会感到幸福吗?”
这些话戳中男子的内心,击穿那爱情水面下的荒诞与脆弱。“你胡说……你胡说……”他的脸颊抽动着,试图去抓住到处流动的痛苦。
医学生跑过去,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唐医生给小间一个眼神,诸葛间叫醒“观者”,示意警察等人进来。
荆鸿低下了头。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
虽然,荆鸿平时常常爱炫耀自己了解的东西多么多、储备的知识多么丰富,但是,关键时刻,他还是从理性出发,依理行事,明白是非,责任分明。
诸葛间忽然压力山大,这样下去,这个下属可要比自己厉害了。
要努力哇,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