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白家村就热闹了起来。
这一日，屠夫白老七照例为亭长钱贵宰杀牛羊。途经郿县城门，便看到一群老少爷们围着城门口指指点点。白老七也是位好奇心重的主，当即凑了过去，凭借着壮实的身子，勉强挤进了人堆前面。等到定目一瞧，两位手持寒光闪烁长戈，身披漆黑如墨铁衣的军爷威严的挺立两侧。两位军爷的身后，一张羊皮告示贴紧城门上坑坑洼洼的黄土泥砖，上面歪歪扭扭的写满了小字，底下盖的章，像是鸡血涂沫上去般，格外的鲜艳赤红。
白老七皱着眉头，好歹认出了告示上的几个字，这还是他平时送肉给村里的一位侄子，侄子好心之下便教他的儿子识了几个字。儿子平常在家拿着破竹子，在那上面刻刻画画，久而久之之下，白老七也算是识得了字。
“这位老汉，你可知道告示上写的是甚？”
白老七挠挠脑袋，瞪着大铜目瞅向身旁的一位老头。从小就跟随自家老头子学些宰牛杀羊的活，不说平常有无闲工夫念书，便是家里的行当也不能供得起白老七学这玩意。虽然认得上面的三两个字，白老七也不清楚告示的内容。
那位老汉闻言，抬手捋直稀疏如枯草般的白须，得意的笑了一声。
“这是征兵的告示。”
“征兵？”
白老七扫了眼身旁正在嘀嘀咕咕的人，瞧得他们高兴得脸上止不住的笑意，赶忙支起耳朵子偷听。
“就在不久前，平王听从卫殃大人的建议，颁布垦草令，削弱了那些官大爷的权利。现在又来施行二十等军功爵制，这简直是咱们平民百姓的福泽。”
“这可是绵延子孙的好事，只要取得敌方甲士首级，就有了军功，就算战死沙场，家人也能有个好安生。”
“还说这么多干什么，赶紧到亭长那报名参军去。”
“对对对，赶紧走！”
……
白老七看着身旁的两人道完话，就急匆匆的离去，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汉，我看以往郿县也贴上了征兵告示，也不见几人围起来看。可这次怎么这么多人赶着去参军呢？”
老汉嘿声一笑，指着征兵告示，说道：“你这糙汉当然不懂，这可是卫殃大人施行的二十等军功爵制。不论是谁，只要参军，就有机会获得军功。嘿嘿，有了军功，就能加官进爵，乃至封侯拜相，亦不是问题。”
看着老汉眼冒金光，一脸艳羡的模样，白老七嘀咕道：“谁不知道打仗会有军功，可军功到时候到谁的手里又有谁知道？”
老汉瞥了眼白老七，知道他心中所想，便说道：“卫殃大人英明神武，自然料到咱们平民百姓的疑虑。所以，在这之前，便让平王下达了垦草令！垦草令出，就算是王侯之子，行伍之人，想要加官进爵，也要立下军功。且二十等军功爵制下达后，军功归个人所有。哪怕你只是一名一级公士，也能赏田一倾，宅一处，仆一人！甚至，有人战死疆场，只要立功，子孙皆可受福泽。”
白老七虽是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是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在秦国，除了奴隶之外，平民就是最低层的阶级。多少世代交替，平民也难以得到进步的机会。如今有了二十等军功爵制，给了广大平民百姓的机会。
“可惜，朽木难撑大厦，老朽半截身子已埋黄土，不让参军入伍。家中尚有两位幼童，来日或可替老朽上战场走上一遭。”
老汉眉头低垂，叹了口气。吃了一辈子的苦，如今终于快要熬到头了。
人一旦老了，也就没有多大的念想，唯一的愿望也就是希望后辈子孙能过得好一点。
白老七瞪圆牛眼般的铜目，糙气粗粗的说道：“你这老儿能上甚战场，平白丢了性命，不得少活几年。”
“嘿，你这糙汉，可别瞧不起老仗。若论威势，咱老秦人那可是虎狼之姿！老仗拐杖一抖，便是魏国武卒，心肝也得震颤两声！”
瞧得老汉喘着粗气，急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白老七嘿声笑了笑，显然并不认同老汉说的话。
“你这糙汉……。”
老汉气得吹胡子瞪眼，这时两位六七岁的幼童钻了进来，各自摇起老汉的双手，齐声道：“爷爷爷爷，爹爹让我们带你回去。”
老汉轻揉两位孙儿的肩膀，慈眉善目的说道：“乖孙儿，爷爷等下就回去。”
白老七吹起满脸的胡渣子，嗡声道:“老汉还是早些回去，都没得几年活头了，就好好在家享齐天之福。杀敌这件事，还是交予老秦壮汉吧。”
老汉闻言，抬起枯黄的面容，稀疏的灰发下，一双浊眼怒瞪白老七。
白老七咧开嘴，笑了笑。
“你们两个小娃儿还不赶紧带老汉回去。”
两小娃看着白老七满脸横肉，一副恶煞的模样，心胆子小，抬头看着老汉，不知所措。
老头揉着两孙儿的头，说道：“莫怕，咱老秦人没有坏人，只有壮士！这糙汉看着凶，可不是恶人。”
小娃子年龄小，会听话，虽然有些怕生，却是重重点头。
白老七咧大嘴唇，声音气冲斗牛的说道：“咱干的是杀羊宰牛的营生，长得是凶了。可别吓坏了你俩小娃。”
“爷爷说了，老秦人没有坏人。”
有一小儿壮起胆子说道。颇有些壮烈豪迈的样子。
老汉舒坦的露出笑容，接着又是一声叹惜：“爷爷累了，咱们回家吧！”
说完，老汉的身体仿若佝偻了几分。他拄着一根腐朽的拐杖，由两位孙儿搀扶着，向着身后走去。
走了几步，老汉转过头来，枯黄的面容带着希冀，对着白老七说道：“去吧，上战场杀敌，杀得甲士一名，封得公士，福泽子孙。”
看着渐去渐远的迟暮老汉，白老七低头瞧了眼悬挂在腰间的屠刀，心中瞬间有了想法。
“我白老七自幼随老父做些宰牛杀羊的营生，也只能勉强糊口。碰着荒年，牛羊都被宰杀完了，也就失去了糊口的营生。那时三天不见一顿饱腹，小儿扛不住荒年，饿死家中。如今，承蒙卫殃大人，我们平民总算遇到了期盼。待我回到家中，告知妻子一声，便寻来一块青石，磨刀霍霍，取下敌军首级。”
有了念头，白老七也顾不着去亭长家中宰牛杀羊，提起腰间的屠刀，转身赶往家中。
……
白家村，离郿城有五十里地的路程。白老七急匆匆的赶了回去。进屋与妻子一番争吵之后，白老七唤来大儿搬来一块大青石，把刀口来回磨蹭，锃亮的刀光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想起村头山上一位会耍得棍棒的侄子，白老七把屠刀剁进院子里的一株老槐树的树干上，匆匆忙忙的就走出了家门。
白家村，只是郿县普普通通的一个小村子，人口不多，只有十来户人家。
十年前，有一位穿着麻衣，披头散发的老头来到了白家村。起初，这里的人都认为老头是落难流离到了这里。
那时候正逢秦国与魏国交战，常有难民到了郿县安生。白家村的人见老头长得骨瘦如柴，一身装扮邋邋遢遢，也没作多想。白老七等人见其可怜，也会送予些吃的接济接济。
老头虽然是个落魄的老人，肚里却是装过几滴墨水，识得了字，懂得道理，不时的说着白家村汉子们听不懂的话。
老人在这里待了半个月，便说这里山云翻腾，有白虎之相。还收了位八岁的孩童为弟子，要带其远游求学。
这位孩童唤作白凡，父母双亲都是白家村老实务农的老实人，两人结缘多年，只得一位独子，就取名白凡，希冀他一生平平凡凡的过了这一生就好。
老头在村里转悠了几天，瞧得白凡剑眉星目，面额方圆，有龙虎之姿，心喜之下便收作弟子。
白凡的老父在白家村排行第五，也就唤作白老五。起初他只当老头是位疯癫的老头，自是不愿自家独儿拜甚子师学艺，硬拉着白凡回到了家中。谁知老头是位固执的主，硬是守在了白老五的家门口，趁某天白老五夫妇不注意，就拐走了白凡。
孩子被拐，白老五夫妇自是心急如焚，喊了白家村的汉子将村子里外翻腾了三遍，也不见老头与白凡痕迹。甚至也有跑到了郿县城里寻找，也一无所获。
那时正逢战乱，孩子丢失也不知命途如何，白老五夫妇寻了半个月没有结果，也就放弃了寻找。
兵荒马乱的年代，魏国铁骑已经越过了河西，下一步就是郿县。白老五夫妇虽然心疼孩子，但为了营生，也不得不放弃。
原以为这辈子孩子再也找不回来了，白老五夫妇也断了这个念头。谁知道两年前，老头子带着白凡回到了白家村。那一日，白老五夫妇抱紧失而复得的独子，喜极而泣。
白老七这次出门，就是为了上山找白凡。
两年前，白凡与老头子回到白家村。白家村的人自是好奇两人在那八年去了何处。
白凡就说了，当初他随着先生无为子周游列国，学得兵法武艺。
当时，白老七与其他白家村的大人们自是不信。看着一位身体都没有他们壮实，长得眉清目秀的白凡，能学得多少武艺。
那次白老七也不说是嘲讽，只是说了句：“你这小娃，外出几年长点见识就行了，能学得什么武艺。”
按辈份，白老七是白凡的叔叔一辈。白凡悉心聆听了几句说道，教训之类的话，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之后的两年，白老七亲眼看着白凡舞枪弄棒，一个挑花之下，便将一棵双臂才能环抱的老槐树捅出了个大洞，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下来。也就是那时，他才相信白凡真的学得了些本事回来。
看着离白老五家已经不远，白老七有些举足难进。
“这事只能对不住老五夫妇了！”
白老七叹了口气，走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