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有些凉,黄昏谢去,夜幕铺开,护心河的花船比比皆是,等到花船上的烛火全部点亮,护心河上的热闹就开始了。
乐见要先把奶酥送到屏姑娘的船上,把三色米糕送到霜姑娘船上。然后到闻袖馆送上两碟子酥酪,两碟子南瓜米糕,差事就算是完成了。
乐见提着食盒转到闻袖馆的时候,小五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了,她脚边还放着两三个空食盒,是前几日从糕铺里拿过来的。
小五招呼着乐见:“幸好我今天没出来那么早,不然要冷死了。我今天把你们家的食盒都刷干净了。你带走装点心用。”
乐见把手里的食盒递过去。她的目光驻足在小五的衣服上:“呀,你为什么不多穿一点儿?而且,你穿的这是个什么?”
小五出身花街,自然是怎么粉嫩怎么穿,眼下就是粉色紫薇花双吊带肚兜配着青灰色轻纱裙,隐约都能看见细长小腿,外罩白色的丝制罩衫,又添了几分妩媚妖娆。
乐见头一次见到同龄人穿的这么好看,她有点……羡慕!
是羡慕,乐见自从进了学塾就是一身男装,没怎么穿过鲜艳的裙子。
再说穿裙子要把头发梳的精致,乐见只会用发带把头发绑起来,妩媚明艳的做派,她学不来!
“这是新做的。”小五解释说,“再过上几个月,开春了,玉姐儿说我就可以接客了。”
小五比乐见大两岁,是被人伢子拐走的,可能之前小五逃跑过,被人伢子打伤了腿骨,走路有些坡。玉姐儿看她看出她长得清丽,就留下了她,一过些许年,她果真长的分外娇俏。
玉姐儿说过了十二岁,她就要接客了。这是闻袖馆姑娘的宿命,小五儿知道的,她并不排斥‘接客’这种事。
“啊?”接客是什么意思,乐见也明白,她有些难过,小五比她不幸些。
她们相识也属于偶然,那是几年前乐见第一次去护心河送点心。她提着食盒,急于想证明自己,没留心在闻袖馆前的石板路上滑了一跤。食盒里的点心倒是安然无恙,只是膝盖磕出了血,走不了路,她躲在闻袖馆不远处哭,还是小五跑过来,帮她把点心送完,又把她扶回糕饼铺的。
乐见想起她见过闻袖馆的念春姑娘接客,那天念春姑娘的客人并不庄重,醉眼迷离,一首打着拍子,一手抚上念春姑娘姑娘的肩膀,徐徐听着曲台上归舟姑娘的弹奏琵琶,好不惬意。
“公子,您尝尝这个,这是这儿的招牌点心,配上一碗蒸奶酪吃,那再好吃不过了。”念春姑娘驾轻就熟,用镶银牡丹样式勺子舀了一小勺喂在男子嘴里,男人欣喜,荡开递来的勺子却对着念春姑娘的脸颊一亲芳泽……
乐见悲从中来,她觉得她比小五幸运的多。至少,她娘不会把她卖到花街去。
“我给你找一副暖袖吧,兔毛的你可以套在手臂上,玉姐儿应该看不出来。”乐见岔开话。
“还是不要了,其他人看到会嘲笑我的。”小五摇摇头,“你还没说这裙子好看吗?”
“好看啊。”
确实好看。
“玉姐儿给我做了三四套呢,我跟你说啊,前日里,从京城来了几个公子哥儿到这里寻乐儿,说我们这里几个姑娘名字不好,拉着她们就要改名儿。玉姐儿笑着应了,他们竟然改了好几个人的花名儿。”
“改了你的了吗?”
“改了。他们没见到我的人,指着花名册改的。说叫‘娉婷’,玉姐儿还要找人新做花名册呢,‘娉婷’这个名字,你看看好不好。”小五认得字不多,有一些还是乐见教的。
“哦……‘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是谁取得?很有见地嘛!”乐见思考了一阵,猛地夸赞道夸赞道。小五的笑容僵在脸上,乐见每次拽文的时候小五都会有一个固定的笑容,像是粘在脸上撕不下来的那种尬笑。小五没读过书,不认识字,更不要说什么诗词了。这种笑容,在心里,小五自己把它叫做“妒忌”。
抬头的时候猛地便看到玉姐儿摇晃着团扇,从闻袖馆轻飘飘地走出来。她的朱钗上的长流苏滴滴答答的,走路竟发不出一丝声响。
玉姐是闻袖馆的老鸨,还不到三十的年纪,生的分外风流。
小五连忙恭敬的站好,并轻轻退了一步。
“呦,这不是乐见嘛,来送点心了?”玉姐儿并不看向小五,只笑着和乐见打招呼。
玉姐儿闺名小玉,乐见不当着她的面儿时称呼她为玉姐儿。
当面自然要叫一声玉姑姑。
“是,玉姑姑好,我姑姑让我嘱咐您,酥酪趁热吃,您总不吃正餐,这对您身体是不好的。”乐见福身见礼,后面的话是她自己随口说的。
姑姑说,玉姐儿是个极精明的人,对于精明的人,不痛不痒的捧着些,可别再让她在人前人后说些有的没的。
“成了,我记着了。天色已晚,我这里要上客了,你看到了反而不好,回去吧。”玉姐儿摆着扇子,动作轻佻。这么冷的天,拿着扇子扇风,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很热。
“是。玉姑姑,我先回去了。”乐见点了点头,对着玉姐儿又行了礼。
小五把脚边的食盒给乐见跨上:“都拿走吧。”
玉姐儿抖着手帕闲闲地轻笑:“小五,你把咱们的食盒都拿过来了吧。”
看!玉姐儿又开始找茬儿了。
小五沉稳的回答:“没有,这本就是糕饼铺的。”
乐见陪着笑,溜之大吉:“玉姑姑我先回去了。”
遂溪糕铺的门口的茶桶已经收了,姑姑把门板上好,正拿着抹布擦柜台。
今日收摊子收的早。
见到乐见来了,姑姑松了一口气。
“你可算来了,送个点心都能耽搁这么久,饿不饿?”姑姑招呼着乐见。
“还行。”中午的点心吃的精光,说饿也不太饿的。
“走吧。咱们先到街口喝小云吞去。”姑姑吹熄了灯,上了门锁。
“哦,好。”一听说有吃的,乐见扬起一个笑脸挽着姑姑的手臂就要出门。
一路上,乐见把小五改名和接客的事情说给姑姑听,姑姑却冷哼一声:“玉姐儿当初花了五百钱把小五买回来,说是买了个洒扫的丫头,结果呢?养了几年,人长开了,就要去接客了!她总做这样的事情。”
这是一个关于人性沉重的话题,晚上谈论这个怪烦闷的。
乐见想了想问道:“姑姑,你说我怎么也不爱穿女装啊?”
她想起了自己今天早上的灰色长衫与小五飘飘欲仙的裙子。
她的玉佩系在她的腰上会很好看吧。
乐见稍稍得意,那玉佩,可着整个平阳就那么一块!
姑姑斜着眼瞧着乐见:“你问我吗?每到换季的时候我都给你买上两身襦裙,你穿过几次?回回都是一副男孩子装扮,不知道的都以为你是糕饼摊子上的小伙计呢。”
“我穿的不好看啊,我这头发,别支簪子都困难,可难配衣服了。”
“还说呢,你看大街上的小姑娘,穿的五颜六色的,那头发一天一个式样儿,再看看你,你穿的不是白就是灰,头发披散下来跟鸡窝儿似的。”
乐见的头发长度只到脖子,长长了自己动手拿剪刀胡乱剪一剪,实在梳不了新颖的发型。
她难为情的笑了笑:“我嫌麻烦,再说,夫子不让穿女装。”
姑姑懒得跟她较真儿,她自然是知道乐见不爱梳头发,所以头发剪的勤了些:“你呀。浑身竟是理由!”
一碗云吞放了不少香油和陈醋,乐见大口吃着,不一会就见了底。
“还吃吗?”姑姑的云吞正吃了一小半。
“不吃了,明日还要去上学。”乐见放下勺子。
“你书读的怎么样。”
“还……还行吧。”实事见闻、诗词歌赋在学堂里还是排的上名号的。
“哦,我打算再给你交上两年的学资。”姑姑也放下了勺子,拿着帕子蘸着嘴唇。
“啊?”乐见有些呆:“为什么?要一口气交两年的吗?”
“是啊。你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姑姑笑道。
乐见心里暗暗想道:姑姑,其实我想出门走走,你不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吗?
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望京。那里有夫子介绍过巍峨高耸的皇宫,黄道吉日便摩肩接踵的岚宁寺。日日不绝钟声的崇音塔,还有闹到午夜才歇的南北夜市……
这些都在乐见“行万里路”的计划之内。
只是这计划一直没能实现。
姑姑不喜欢望京。她说只有敢想敢拼的人才能去望京城博前途,像她们这样的小人物,还是在小地方安稳度日就好。
“姑姑,要不我不读书了,跟你一起做点心吧。”乐见拖着下巴,她娘把她搜刮的银子都拿走了。她也需要银子傍身啊。
“不行!”姑姑严词拒绝,“你才多大年纪就想着挣钱了?还是你现在缺钱花?”
“那倒不是。我还不至于缺钱。”乐见赶忙说,又拉着姑姑撒起娇,“姑姑,我们去花街儿逛逛吧。”
姑姑拗不过乐见,逛逛也好,自己也好久没有逛过花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