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西安县发现浅层矿脉,当地几个财主便合伙儿开办采矿场。限于手段陈旧,是以开采的数量极为有限。一时间,小小一个西安县城新开张的大小采矿场竟有十来个,且不断有金主来买地探矿。
山县商社便是金主之一,已在西安县城内买下房舍,意在开办煤炭公司。买了德国产的全套开采设备不算,还从当地一个财主手里买了采矿场,那财主原是不卖的,谁知接到海龙府临时军政处那专员的手令,着他即刻将采矿场出卖,否则立即查封。财主只得忍气吞生地将采矿场卖给山县商社。
寿一亲带了人运采矿机进城,谁知人已经到了城门口,却被二十八师的警卫连围了个密不透风。博洛歪坐在高头战马上,因着天热,只穿一件军用衬衫,两颗扣子开至锁骨,马鞭随意地拿在手上。
寿一自上次与博洛交过手,就知道这男人不待见自己,却碍于令仪的情面,并不与他翻脸,少不得含笑道:“郭师长,这是什么意思?”
博洛并不理他,倒是一旁的孙德胜冷声道:“咱们是奉命行事,三省内严禁外国人开采矿脉。”说着抬手一抖,一张盖了奉天督军府大印的布告出现在寿一眼现,孙德胜悄声笑道,“山县先生,别多心,不是针对你们山县商社,满铁、俄国佬都不行。”说着,将布告递给身边的勤务兵,“让他们把布告贴瓷实点儿,贴密实点儿,省得各国的大爷们看不见。”
寿一皱了皱眉道:“可是我有海龙府临时军政处的批文。”
博洛一脸嘲笑地别过头,孙德胜继续道:“那德那老东西又搞鬼儿,那个临时军政处就快没有了,换个什么名来着……”
“行政公署。”勤务兵忙提醒道。
“哦对,公署,甭管是军政处还是公署吧,奉天督军总督三省,学务、政务、军务、盐务、矿务……那都归张督军统辖。如今是督军府的命令,那专员那里想是也该收到了,还请山县先生多包涵,别为难我们这帮当兵的。”孙德胜始终笑脸迎人,话语诚恳,如拉家常一般,让人无可辩驳。
寿一气极败坏,“我抗议,我会通过日本领事馆向你们的政府抗议。”
博洛悠闲地跳下马,几步行至寿一面前,微微挑了挑眉,在寿一耳边悄声道:“你们那个‘满铁’已经抗议过了,国民政府也给奉天督军府拍了询问电报。只是询问而已,张督军忙于整顿军务,什么时间回电……不好说。”
寿一泄气,日本商人都知道,满铁直接受命于外务省,他们尚且不能,更何况是没有官方背景的山县商社。
孙德胜在一旁忍着笑,“寿一少爷,咱都不是外人,您看这些个铁家伙是您打发他们拉回去,还是我派人给你送回去。但我可得先说好,我们这帮当兵的手粗,到时您这些个大家伙上缺这少那,等用时再装不到一个槽子里去,您可别怪。”
寿一无奈,指挥跟来的人将机械运回去,自己才要上马,博洛一把拉住他,“地契。”
“我们商社是正规购买……”寿一话没说完,博洛两根手指夹着一张银行本票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张就是你们商社的本票,采矿场的东家一分没少地还给你,他本来还要多给点儿,我代你谢绝了,山县先生比不得那起子小人见钱眼开。”
寿一接过本票,从跟来的人包里拿出地契和文书,不情愿地递给博洛。博洛却不接,瞥一眼孙德胜。
“还不快接着。”孙德生踢一脚身边的勤务兵,“给人送回去,你再说给那老财,郭师长是执行上峰命令,并不是特为帮他,别得意过了头,讨了便宜还给爷到处卖乖去!”
最后一句说得尤其重,那勤务兵连连答应着去了。山县商社的车队只得原路返回,孙德胜也带着队伍开拔,寿一咬咬唇,一步拦住博洛,小声道:“郭师长,不如我们比一场马如何?”
两匹马驰骋在广袤的围场之中,博洛的战马训练有素,加之他骑术上佳,始终先于寿一一程。这里曾经因为春秋两季的围猎而十分热闹,然而终究抵不过岁月轮转,朝代更迭。威风八面的历代君王、皇亲国戚、贝勒格格最后也无非一把白骨,隐匿于黄土之下……
一时马困人乏,博洛收了脚程,双马并驾而行。“郭将军好骑术。”寿一由衷道。
博洛不以为意,他这一二十年都活在马背上,那骑术原不为炫耀,不过是性命攸关,不得不精罢了。
“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还求郭将军赐教。”寿一缓缓道,“我们山县商社不涉政事,不涉军务,是正经的生意人,何以招郭师长如此敌视?”
一阵暖风吹,博洛汗湿的衬衫被轻轻吹起,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前方,似能看到很远,又像是什么都看不到。
“山县先生,”博洛开口时,并没有方才的讥笑嘲讽,“你知道女娲补天的故事吗?说的是上古时候,天柱崩塌,百姓遭殃。有一位女神为救万民于水火,炼石补天,最后以身补天。”
这个故事寿一并不陌生,他的中国师父连《山海经》都讲过了,但他不明白博洛的意思。
“女娲舍身救世,死得其所。”博洛的目光忽然一暗,“可若是她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又当如何……”
寿一不由点头叹息,“那她一定会痛不欲生。郭师长,国弱而民强,于你也好,于姐姐也好,都是无奈……”
“所以,我并不敌视你。”博洛的目光又落在远方,“我只是敌视陷这个国家于苦难的一切,敌视我无力改变的所有。”
寿一随着博洛的目光望向远方,仿佛想看到他眼中的山河,可看了半日又实在看不出什么,忽想起一事,不觉扭头看向博洛,开口时,声音带了一抹苦笑,“若早知今日,你们当年还会救我吗?”
博洛哼笑一声,“我救的从来就不是你。她若见死不救便不是她,我若不能护她安好也便不是我了……”说着,双腿用力,战马飞奔出去。
不多日,西安县的官办煤炭所正式开张,省内各商号送了花篮贺牌,天增顺也不能免俗,云旗作为商号第一外掌柜,少不得要来捧场。
督军府专门派了人来致词,上面讲话的人字字铿锵,下面听着的人却意兴阑珊,几个外掌柜凑在一起扯着闲篇儿,但眼睛都时不时地盯在煤炭公司大掌柜……人家叫做“经理”的陈少庚身上。
这个陈少庾三十多岁,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一身妥帖的西装,鼻子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像一个白面书生,听说是法国留学回来的。如今站在台上,意气风发,很有些壮志得酬的样子。
众掌柜倒是不管他得不得志,他们关心的无不是采矿场的出货。向来开矿是最赚钱的买卖,官办矿场规模不比寻常,谁若能与陈知事攀上关系,那今后商号不做其他买卖,只倒腾这些煤也够赚了。这也难怪一向颐指气使的那德从方才就凑在陈少庚身边嘀嘀咕咕。
云旗最腻烦这样虚情假意的攀谈,趁人不在意他,便寻了个由头退出来,原想散淡散淡,却不想才一出门口就被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拦下,“云掌柜,老没见了,我这儿给你请安了。”那人说着便打了个千儿。
云旗来不及认人,先拉住他的胳膊,“不必多礼。”拉住才看清竟是上次被迫卖矿场的陆掌柜。
陆掌柜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的皱纹都带着“精于算计”的样子,云旗还愿意跟他说两句话,无非是看在他钻营之外还有一点子仁心,对矿场的工人也并不刻薄,就是待人接客也不拿大。
“陆掌柜,怎么不进去凑热闹?”因着对方年长,云旗说话倒也守着规矩。
陆掌柜冷眼朝里看一看,不由苦笑,要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左右看看,悄声道:“借一步说话。”
原来官办煤炭所用的是全套的德国采矿设备,每日产出能顶那些小矿场十日的产出,几家小矿场的东家担心这样下去,早晚支撑不住,要么清盘关张,要么被官办矿场吞下。陆掌柜想求云旗想个法子保住大家伙儿辛辛苦苦攒下的这点子家底儿。
“这怕是爱莫能助,陆掌柜也知道,我们商号素来不精于实业。”云旗含笑道。
“云掌柜过谦了,可是整个儿行省,谁不知道,三年前,国民政府要收回东平县的官山官地,是大奶奶出手相助,才帮着东平县的马泰家保下了养鹿山。”陆掌柜急道,“马泰家是前朝供奉,世代养鹿炸茸,如今他们家的鹿茸全国闻名,但界着山海关往南,任谁要买他们家的茸,都只能跟你们天增顺买,这就是大奶奶的功德。”
云旗忙摆手自谦道:“一座荒山,几头畜牲能值几个钱?我们东家不过是借他些银子钱暂度难关罢了,您那可是矿,那煤炭所是督军的买卖,总不能让我们商号盘下所有的小矿场吧,就是我们东家有心,商号也无力。”
陆掌柜见这话说得上路,急急地道:“大奶奶若有此心,我们情愿低价盘出,强如被官办矿场挤兑死,血本无归。”
云旗将这话带回时,令仪正与良禄打点送给姜家的上门礼。“采矿这一路咱们不熟,我也安慰了陆掌柜他们,天无绝人之路,总归是有办法的,且不急在这上头。”云旗道。
令仪查看完最后一件礼物,将一个珐琅掐金的自鸣钟递到良禄手中,道:“东西很妥当,良爷受累,这个自鸣钟单拿了去,说给送东西的人,一定要送到霁华姑娘手上,让姑娘别嫌弃,留着玩吧,再替我给姜太太请安,替我和三爷给姑娘问好。”
良禄接过自鸣钟,知趣地命人将礼物抬下去,自去分派人手送礼。令仪方坐了,元冬换了茶上来,令仪端在手里并不喝,缓缓地道:“采矿的事咱们不熟,可倒腾那些煤黑子咱们还是在行的。”
“依我说,姑娘竟别说蹚这个浑水,明眼人见的,那是督军衙门的买卖,那督军衙门也是能惹得的?那种银子钱不是谁都能赚的。”元冬说着,将另一盏茶置于云旗面前,悄向他摇摇头,“多少爷们儿都没辙,做什么拖咱们下水?上回二爷帮他们拿了回采矿场,难道还赖上咱们不成?”
“元冬的嘴越发厉害了。”令仪笑道,“只是你猜,那个陈经理会把煤卖给我们,还是大德东?”
元冬不知令仪话里有话,自想了半晌方道:“可是老话说的‘官官相护’,那个老不修的那德说话就是行政公署的知事,现掌着东平、西安、西丰的事,那西安县煤炭所怎么也要卖他几分面子。”
“正是这话。”云旗起身行至令仪身边,从怀中掏出块帕子,里面包了两块乌黑的煤,“以后煤炭所的煤都由大德东运往关内,那德又是能把事做绝的人,以后整个吉林行政地界上,还能活别家商号吗?”
这话正合了令仪的心意,她抬手接过两块煤细瞧,果然差着成色,到底是外行,又看不出什么缘故,不由皱了眉,“成色差了这些?这可就难了,且容我想想。”
“又想什么?奶奶这些日子越发思虑心重,仔细伤了身子。”元冬面上有了恼意,“都是云爷闹的,好好的做什么揣了这脏东西回来,还不去换了长衫,这脱下我拿去洗。”
云旗忙陪笑道:“不敢劳动姑娘,我一会子回去就换了。”
“哪里还有‘一会子’?”元冬笑嗔道,“云爷忘了前儿应了沅姐儿往学里接她去?难道让姐儿巴巴地等着不成?”
一语惊醒云旗,“可是你说的,我竟忘了。”
令仪亦笑道:“我同你一道去,元冬去厨房说给他们,晚上加两道菜来,留云旗吃饭,明庭和沅芷都跟着我吃。”
家学距郭家不远,令仪远远地听见孩子们的读书声,不觉喜笑颜开。隔着窗棂,看着沅芷和明庭摇头晃脑地背着“人之初,性本善”,沅芷一身上等锦缎的短袄配一条颜色鲜亮的百褶裙,头上是早起从园子里剪下的芍药花苞,虽然年纪尚小,却分明有了闺秀的模样。
云旗悄声道:“姑娘少疼沅儿一点,她小小人儿是禁不起的。”
令仪笑而不语,一时散了学,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挤出了门。看见父亲立于门外,沅芷笑成一朵花,张开手臂便叫让抱。
云旗拎起女儿揽进怀里,伸手去抓她的痒,父女俩笑到一处。明庭只看着他父母,不觉一点一点蹭到令仪身边。令仪深知明庭心意,他自小不与博洛在一处,自然是不亲近的,可别人的父女亲情落在孩子的眼里,终归是有些羡慕的。令仪伸手笑道:“妈抱你好不好?”
明庭咧开小嘴,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张开手臂朝令仪怀里扎进去,却不想另一双大手钳着他的身体,将他悬空提起,“你这一身肉呀,你妈怎么抱得动?”
令仪惊讶抬头,正见博洛将明庭抱在怀里,也如云旗一般腾出一只手抓着明庭的腋下,明庭触痒,本能地向后躲,又怕被脱手,忙地抱紧父亲的脖子,父子俩笑在一处。
博洛鲜少这样笑得纯净开怀,令仪不觉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