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师,下课了?”一个女军官与博洛擦肩而过,她是讲武堂里极少数的女教员,主教后勤医疗科目。
“徐老师好。”博洛只穿一件白衬衫,没穿军装,倒少了几分戾气,眉宇间多一分恬和之色,让人望之心生亲切。
“为了庆祝这一期学员结业,晚上有个联谊舞会,你要去吗?”徐老师说话爽利,双颊却染了一丝绯红。
博洛假装不见,“不了,你们好好玩吧,我要赶回去。眼下时局不定,离开太久我不放心。再会!”博洛说着,再不顾徐老师的含情脉脉,直出了校门。得安等在那里,见他出来,忙迎上来,也不说话,只朝他身后望了望。
“看什么?”博洛推了他一把,顾自上了车。奉军装备先进,团以上军事主官配有吉普车,可博洛驻防在外,根本用不到,车一直借给军部机关,得安上午特意去了趟机关将车调回来接他。
“二爷……师座,徐老师可是学校里一等一的美人儿。”得安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看向博洛,“你怎么也不多说两句?”
博洛冷瞥他一眼,吓得他立刻调转了话头:“下午的火车回海龙,咱那里正热闹,爷合该回去凑个热闹。”
博洛眉头陡然皱起,“你大奶奶又闹什么幺蛾子?”
得安笑而不语,只顾开车……
原来不久前,奉军在长春府新建的被服厂采购冬衣冬被的材料,大德东、福盛东两家争得厉害,且两家都有染厂的代理权,货源充足又便宜。那德好歹是军政处的专员,与奉天军部相交甚广,几位要员也都应了他的要求。
却不想被服厂到底还是选福盛东下了订单,气得那德直跳脚,特意赶回奉天问着军部的那些要员。结果那些应了他的人无不躲着他,倒有一个相交甚笃的旧友隐晦地告诉他,那些要员们早收了福盛东的少东家送来的重礼。这个世道,人情怎么也没有金子的力量大。
那德在临时军政处跳着脚骂了三天,却也只能干睁眼地看着福盛东那爷儿俩在海龙府耀武扬威。
然而被服又不是只用布,今年西北天灾,棉花收成锐减,蒙古又遭雪灾,皮料欠收。天增顺商号倒从中原地区囤了一批棉花进仓,那做冬帽必不可缺的皮料又是东三省内独一份的大宗,后勤买办欲压价,又恐商号不肯,再往别家又聚不齐货品,怕影响了制衣裁被,少不得特特约了云旗洽谈。
云旗早得令仪授意,价格比之往年自然要高些,却分毫不曾漫天要价,明眼见的,得罪军方绝不会有好果子,人贵知“见好就收”。双方合意,便签了合约,立定了运货的日子,天增顺商号又是一大笔入账,远比福盛东那批布料有赚头。
那德似才回过味儿来,欲骂令仪,却着实骂不出什么来,当初可不是他自己巧取豪夺地争了那代理权来?少不得背地里打着自己的嘴巴问着自己,如何这般鼠目寸光?
“这事儿算什么热闹?你大奶奶一个钱串子脑袋,别人争什么她才不管,她只管争钱。”上火车前,得安特意为博洛买了一份报纸。此刻,博洛在包厢里与得安说着闲话,翻看报纸,神色颇为不屑。
得安笑而不语,只要看他那位爷的反应。果然,报纸翻了没两下,博洛不由停了手,眼中的惊讶无以言表。
原来报纸上登出来,骗卖军购的福盛东商号东家凌恒、休德已经被押解前往奉天治罪。原来福盛东商号为压缩成本狠狠跟染厂杀价,染厂为图利润便将织布的纱减了一半有余。凌恒父子并不懂这些,也没验看清楚就直接发给被服厂。结果布太绡,一下水就露了馅。不必有经验的老裁缝,就是那新来的女工也知道,这样的布制了军衣,用不上个把月也就又变回一堆碎布。
奉军自然不能拿远在济南、青岛的染厂怎么样,所有的怨气就全撒在凌恒父子身上,封号查抄还是小事,临时军政处里的那专员是断断不会让这爷儿俩跑掉的,以“有意破坏军用物资,图谋不轨”之罪,连夜绑了人,若不是奉天那边催着要人,这父子俩便要死在海龙了。
“好歹是先二奶奶的娘家人。”得安小心觑着博洛的神色,犹豫着道,“爷要保下他们两个的命吗?”
博洛哼笑一声,“这事儿还用得着咱们吗?你以为奉天为什么催逼着要人?”博洛说着放下报纸,扭头看向窗外,“那些收过休德重礼的人保下他爷儿俩的命还不容易?只是呀……”博洛不由叹了口气,“他们怕是再不能在三省之内露面儿了。”
“大奶奶不声不响就料理了那祸害爷儿俩。”得安由衷叹道,“这一节并不难,可眼下,连奉天府的人都在传些有的没的闲话,都说是那德那老东西没做成这笔生意才在背后搞的鬼,以后也不见得有人再敢与大德东做生意了,爷,这就是你常说的‘一石二鸟’吧?”
听着得安的话,博洛莫名地在车窗上看见令仪的脸,仍是十三四岁的模样,那眼珠子转来转去,闪着一肚子鬼机灵,博洛不由“嘿嘿”地笑了两声。得安不知就理,只当他爷看到什么好东西,忙也望向窗外,才发现天已经黑下来,窗上除了映出两个人面孔,再看不到其他……
可惜此刻的令仪却没有心思笑,因为郭家三爷正在家里“闹革命”。煜祺早过了弱冠之年,因着将军府的声誉,又家境殷实,保媒拉纤的络绎不绝。虽然煜祺看不上那些姑娘,可向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仪作为长嫂自然作得主,她相中了溢涌泉酒坊姜东家的女儿,小名叫“霁华”,相貌不必说,且识文断字,又读过一二年洋书,很是乖巧懂是的姑娘。
谁知煜祺竟是死活也不肯的,还满嘴的“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别人都说他是读书读疯了,令仪只不信,暗地里悄问准了他。煜祺九岁丧母,一直由令仪照顾,情知说谎必瞒不过去,也便实话招认了。
原来煜祺自知觉人事起,便对双花十分另眼相看。谁知前年遣散家奴时,双花也自愿出去了。煜祺舍不得又羞于开口,竟未能留下她。
因着双花家不在本地,煜祺竟再未见过,可少年情结到底执拗些,这一二年,煜祺总未放下。如今听说要与他说亲,又勾起了他心里的那份念想。
令仪只说他少爷脾性,过一二日也就好了,谁知煜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家闹起了绝食。连元冬亲带人送吃食也被赶了出来。
气得元冬直朝令仪报怨。彼时令仪正在大书房里写字,听着元冬的报怨不免可笑,“小孩子家家的,他不吃就当他不饿,饿了自然就吃了,说给他房里的大丫头,三爷为情所困,不思饮食,也不必死乞白赖地哄着他吃,由他去吧,把他房里的点心都撤了。”
元冬倒被气乐了,才要说话,便听门口的小丫头道:“二爷来了,我们奶奶在这屋里呢。”说着挑了帘子,博洛一身黛蓝色家常的长衫走进来。
“二爷怎么这早晚还来?”元冬说着,也不等博洛答话,自去备茶了。
博洛便向椅子上坐了,闲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儿,笑道:“大奶奶的好手段,连我们奉军的那些要员们都被奶奶当棒子使来打虎。”
令仪放下笔,笑道:“二叔说什么,我竟不知。”
博洛知她故意装傻,也不强辩,闲话道:“福盛东重打鼓另开张也不过小半年,我猜此后再不会有人接盘了,大奶奶是彻彻底底地绝了这一门儿。听闻凌恒在押解车上邪风侵体,人还没到奉天就动不得了,好歹剩一口气在,只是那把老骨头算是废了。”
令仪冷笑,“自作自受罢了,他不那样钻营,再不能有今日。”
“只是我还想不明白,你处心积虑,就为成全凌恒做成军购,可你怎么知道他会用那种绡布?”博洛问道。
“我不知道,却不难猜。凌恒到处撒钱人尽皆知,他要赚回那些钱,必得从染厂下手。”令仪搁下笔,抬头看向博洛,“好歹我们是商号,再不伶俐,棉纱、染料的价格还是知道的,多少棉纱织一匹布,多少染料染一匹布,如今的染厂为着颜色好,染料多用进口的,那又是一笔,难道人家巴巴地开染厂是为了白送他用吗?当然不会舍了自己的红利来成全他。我知他会狠狠压价,那结果便可想而知。”
“所以你故意让小石头不早不晚地放出风去,让凌恒早做准备,又来不及细想,方不会让那德搅了凌恒的‘大事’。”博洛哼笑一声,“说起来也是两三个爷们儿,竟算计不过你一个妇道人家,海龙府老爷们儿的脸都叫他们丢尽了。那德这会子一定还在为凌恒父子落了难而幸灾乐祸,等他回过味儿来,只怕大德东也就该清盘关张了。”
“经此一事,被服厂必不会往关里采购,眼瞧着该那德成了事,可今儿才收到奉天外掌柜的信儿,那几个染厂宁可赔违约金也要收回大德东的代理权,怕是凌恒的例惊着他们了。那德机关算尽,可就算凌恒父子倒了,他也无布可卖。”令仪朝博洛一笑,“二爷别拿着歹好当好话说,打量世人都是傻子听不出来。并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话,我做的是生意,再多心思谋算也全在买卖上,可他们心思缜密,却都用来算计人心,自然要吃些亏。”
博洛才要再说,元冬托了两盖碗茶进来,先送与博洛,道:“我们奶奶说,伏里不宜贪凉,寒凉的东西怕积在内里伤身,这八珍茶是才湃在井水里的,只取个凉意儿,二爷别嫌弃。”说话间又把另一盏放在令仪跟前。
“都夜里了,还喝什么八珍茶,元冬越发糊涂了。”令仪笑嗔道,“换牛乳甜茶吧,你二爷吃了也就回去歇着了。”
元冬听说就要去换,博洛忙拦道:“做什么换来换去?我不过才来家,知会一声管家奶奶。这个就好,我也不渴,可是说的,天都这个时候了,你们也早些安置吧。”博洛说着起身,“走吧,夜路难行,我送你。”
令仪一愣,她安置的正房就在大书房后面,并没有几步的路。元冬才要嘲笑,却被令仪悄悄地拉住,“二叔怎知我要去看三叔?一路去吧。”
仲夏的晚风清爽怡人,令仪与博洛转出院子,同行在穿堂的甬道内。银盘悬空,片片月华洒在两个人身上,也给他们的前路一点点光亮。
博洛扭头看看令仪,回头看看掩没于黑暗中的甬巷,眼前这情形倒像极了他们过去的那些日子,一路扶持,又不肯交心,唯一能心安的,不过是黑暗中彼此给予对方的那一点光……
“茉儿,”博洛直视前路,并不去看令仪,“我总说夜路难行,怕你走不好,摔了自个儿,可原来我也是怕的,幸好……有卿似月华。”
令仪扭头看向博洛,将军壮年,可年少时那动辄就脸红的毛病还是没改,忍不住轻笑,“二叔这样说,令仪无地自容,这一路走来多少艰难险阻,都是二叔在帮我披荆斩棘,就是再不知好歹,不心存感激还算个人?”
博洛目光一沉,不再接话,一直负在背后的手悄然落下,似不经意地就要去握住令仪的手,心中却是千翻鼓响,犹豫不绝。
令仪忽然停下,“天也这般时候,二叔快回吧。”
博洛不由缩回手,抬头才发觉令仪已站在东院门前,门上听差的小厮打着千儿道:“给大奶奶请安,给二爷请安。”
博洛不得不找些话说,于是冷声道:“你也不必太宠着煜祺,如今他大了,也该懂些事了,打量太爷不在了,没人使鞭子动家法了吗?”
令仪又是一笑,“我自知道,这就进去说给他,再不听话,仔细他二哥哥动鞭子。”说着转身进了院。
博洛立于门口并不离开,那小厮只得在一旁侍立,不知该让进去,还是该关门……
见令仪进院,大小丫头婆子们都迎出来行礼。令仪笑问道:“你们爷呢?”
一个大丫头朝正房努努嘴,悄声道:“还躺着呢。今儿一日也没吃东西,才元冬姐姐来吩咐了,我们把点心都撤回厨房。”
令仪低声吩咐了丫头几句,便悄往正房走去,自掀了帘子,无声无息地进了房。谁知煜祺是个少爷胚子,并吃不得苦,原只打量一二顿不吃,令仪心疼,依了他也罢了,谁知一日没人理,连房里日常的点心都拿走了。肚子正饿得打鼓,少不得爬起来往桌子上找茶吃。
令仪进门时正见他“咕咚咕咚”地大口喝水,不由笑道:“喝水管饱,农人也不必耕作了。”
煜祺再不想有人进来,心中一惊,手中的茶壶几乎不曾掉在地上,倒洒了他一身水。令仪只看着他,抿嘴不动。
煜祺气馁地丢下茶壶,一屁股跌坐在床上,仍旧嘟着嘴巴。令仪疼惜地向他身边坐了,悄声道:“饿了吧?”
煜祺本要赌气,却听令仪并未有一句责难的话,不由点了点头。令仪又道:“如今也晚了,垫补些吃食可就该安置了。”
“我不想娶姜氏。”煜祺拉着令仪的袖子,“大嫂子,当初你把双花派到我屋子里,不就是看着她好么?为什么我不能娶她?”
“谁说你不能娶她?”令仪含笑,如同煜祺幼时哄他早睡一般,款款地道,“你昨儿跟我说的那个什么……自由呀、平等呀,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有自由,那人家姑娘有没有自由呀?”
“当然有呀,大嫂子,如今是人人自由、人人平等……”煜祺激动地道。
令仪点头,“嗯,那你有没有问过双花的自由?为什么当年她不留下?你心里有她,是你的自由,那她心里要没有你,是不是也是她的自由?”
“谁说她心里没有我?她最护着我!”煜祺不高兴地甩开令仪的手。
“那……就问问呗。”令仪也不恼,柔声道。
“可……我去哪儿问?”煜祺踌躇。
“西安县,二道河,牛头村。”令仪假作不经意地道,“双花的老子娘都住那里。”
“大嫂子!”煜祺喜笑颜开地搂着令仪的胳膊,“我就知道,嫂子最疼我。那明儿咱就去。”
“咱?”令仪瞥一眼煜祺,“行,咱明儿就去,那我就走啦,你接茬儿绝食。”
煜祺扭股糖似的摇着令仪的胳膊,“大嫂子,我……”
令仪强忍了笑,朗声道:“来人。”
一个丫头托着奶酪饽饽走进来,笑盈盈地放在桌了上,煜祺一见那冒着热气的吃食,再顾不上其他,飞扑上去狼吞虎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