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夫的医术果然高明,在他走后的第三天夜里,二门上传事板连响四声,静嘉弃养而去。维桢哭得肝肠寸断,令仪忙着打点丧仪,停灵在家庙,一切奠有武器按从三品淑人之礼。一面又命人知会亲家。静嘉到底是年轻早亡,她娘家人来闹一闹,哭一哭也是该的。
谁知静嘉的父亲凌恒,兄长休德日夜兼程赶来,哭闹不算,竟不叫入殓,咬定是郭布罗家害死人命。非要报步军统领衙门,请仵作验尸。
“哥哥这是做什么?”不等旁人阻拦,维桢先恼了,“嘉儿是我亲侄女,也是我儿媳,谁会害她?谁又敢害她?哥哥这是要羞辱郭布罗家,还是要羞辱我?”
凌恒怒道:“我知你们将军府向来不待见我女儿,连你们西院也未必得待见,不然怎么会让一个寡妇当家?我那女婿竟不如个死人要紧。静嘉自入府,一日不得顺心畅意,如今你们合起伙来害死她,你们得了意……”
“亲家老爷这话说谁?”元冬一把冷厉的声音传来,止住了凌恒的叫嚣。令仪一身灰鼠毛月白缎子斗篷,头上戴了素银钿子,神色从容地行至凌恒面前,微微福了福。
“求亲家老爷消消气。”说话间,令仪眼锋扫过气哼哼地凌恒和休德,“死者为大,在二奶奶灵堂前喧闹是什么道理?”
“是你害死我妹妹,你在这里说什么?”休德人高马大,一步上前,几乎撞在令仪身上。
令仪深知凌恒素日品行不端,又被早早地革了职。眼下他们这样不过是想借尸讹诈,多得些益处。那银子钱虽不算什么,可这样的父兄着实让人不齿,就算为了静嘉,她也决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不堪。
于是令仪定了定神,目光沉定地看看休德,没有一点慌张的神色,反把休德逼得退后一步:“舅爷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我看在二奶奶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你们想勘验,须得到按察司递了状纸。眼下天寒,二奶奶等得起,我也等得起。”
“但为二奶奶早日安殓,还请舅爷行事从速。”令仪忽地冷下脸来,“一会子富顺将军和藩台大人两家的堂客要来吊唁,你们留在这里也不便宜,杜松、方海,闹了这半日,亲家老爷和舅爷也乏了。找处干净屋子,请亲家老爷和舅爷歇着去。”
凌恒父子还要再说,却见杜松、方海带着五六个小厮将他二人团团围住,神色恭敬,语气却十分生硬:“凌老爷请,休大爷请。”
见兄长和侄子气馁,维桢略觉心安,不曾想令仪平日里不言不语,今日竟能弹压凌恒那样无赖的人。
“这里有姐姐照应,我扶太太去歇歇吧。”茉蓉一直立于维桢身侧,见这情形便开口道。自静嘉过世,她每日服侍维桢,殷勤小心,十分得用,连翡翠等一众丫头也省了好多功夫。
维桢起先还心存戒备,渐渐地竟忘了她是令仪的妹妹,而令仪是她深深怨毒之人。
眼看着维桢与茉蓉的背影,令仪悄向元冬道:“两位小姨娘都在灵前守着,也该换着班儿地歇着才是,这停灵之期还长,你去说给她们,让苏茉多守一会子,芷茉先歇着,回来再换她。你一个人悄悄地将芷姨娘带到后院禅房。”元冬心领神会,转身去了。
茉蓉连日服侍维桢尽心尽力,连夜里也不回府,只跟着维桢住在家庙的禅房内。今日因着有外命妇前来祭奠,其他亲眷便来得少。维桢连日伤心兼寒心,也便睡下得早。
亲服侍太太躺下,茉蓉方回至自己房中。达春悄悄走来:“方才白苏传话来,说大姑娘找你有要紧话说,让你即刻过去呢。”
茉蓉才卸下银钗,听达春这话,又不耐烦地插回去,看看镜子里满面怒色的自己,方起身出来。
令仪住的禅房在后院,最安静不过。茉蓉一进门便觉暖风扑面:“到底是姐姐住的地方,地笼都比别处暖和些。”说话间只见令仪坐在南边的炕沿上,神色清冷,并不像素日待她那样亲热,见她来了,只淡淡一句:“元冬、达春都出去。”
二人见令仪神色不对,忙应声出去。不大的禅房里只剩下姐妹二人。茉蓉不知何事,只得讪笑两声:“难为姐姐连日辛苦,好容易今日略闲些,怎么不好好歇着?”
令仪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行至茉蓉而前:“当初我曾说过,茉蓉是个好名字,望你好好用它。”
茉蓉猜不出令仪的心思,只是心虚地笑笑,只是她笑容尚未展开,一记耳光便狠狠地甩在她脸上。茉蓉猝不及防,被扇了一个趔趄:“姐姐,这是做什么?”
令仪双拳握紧,直直地盯着茉蓉:“我才要问你做什么?你有几颗脑袋,敢做这样的事!静嘉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竟如此歹毒,要了她的命!”
静嘉中毒至死,投毒人若能一点一点将毒掺进日常的药里,且不被人发现,那必是在她身边服侍的人。而静嘉病这小半年里,是芷茉一直在床前侍药,她与静嘉到底是有些心结的。
白日里,令仪便悄悄地审了芷茉。芷茉毕竟不是十恶之人,且她亦想不到那药会害死人命。令仪不过多问几句,她便和盘托出。
原来小半年前,芷茉因为流产一蹶不振,终日里神不守舍。直到那日西院门前,正撞见茉蓉……
“芷姐姐哪里去?”
芷茉忙请安:“蓉姑娘好。才二奶奶使我找三爷房里的双花拿花样子去。”
茉蓉一手拉了她,推心置腹地道:“我的姨奶奶,你身份尊贵,这样的事你无论打发个谁去,谁敢不去?”
芷茉听了不觉低下头,茉蓉不由拍了拍她瘦干的手:“我知道你委屈,好不容易怀了却……只是你这样的苦日子多早晚是个头儿。”说着,从芷茉手中接过花样子递给达春,“给二奶奶房里的丫头,若问起,就说我在这里拦着姨娘不叫走,怕奶奶急等着要。”
达春接了返身进了西院,茉蓉只拉着芷茉的手不放:“这怪冷的天,往我那里喝盏红枣雪蛤汤暖暖,我还有好些体己话儿跟你说……”
就是那日,茉蓉告诉芷茉,静嘉是故意找了糊涂大夫治死她的胎儿,又教导芷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多早晚报了这仇,孩子才不得屈死,方能投胎重新为人。
芷茉原不过是个使唤丫头,能有多少心机?听茉蓉这样说,便越发恨毒了静嘉。茉蓉便趁机将树莓根炼制的药粉赠与她,并将那不被人发现的法子细细告诉了她。只说会让静嘉大病一场,不得与博洛同房,也算给那未见世面的孩子报报仇。
自从静嘉病危,芷茉早慌了神,也悄悄停了那药,只是回来乏术,还是没能让静嘉活命……
“你好好地来投亲,身上竟带着毒药来,到底想做什么?”令仪厉声质问。
茉蓉自得知芷茉招认,便面如死灰。忽听这样问,不由冷笑,继而“嘿嘿”地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吓人,似厉鬼的怨叫。
“带着毒药做什么?我是给自己备下的。”茉蓉几乎笑出眼泪,“姐姐知道我是怎么逃到海龙府的吗?九死一生,九死一生。阿玛战死了,宁古塔赤地千里,人畜不留。额娘用自己的命保了我的命,拼死将我送出来。”
茉蓉笑看着令仪:“姐姐知道这一路我看见多少死人吗?多少姑娘就在树棵子里被长毛子糟蹋了。我心里想着,万一遇见长毛匪,我宁为玉碎,也不受此大辱,这药是给自己准备的。”
令仪不由叹气:“你死里逃生更该惜福,何况静嘉与你无冤无仇……”
“她是与我无仇,可她挡了我的路。”茉蓉神情诡异,令仪几乎以为她中邪了,“二爷那样丰神俊郎,英雄人物,怎么能让一个无知妒妇作正妻?”
“你疯了?”令仪难以置信地看着茉蓉,“即便同住一府,博洛与你也见不过三五面,他尚不正眼看你,你怎么能为了他杀人?你以为静嘉死了,他就会娶你作继室吗?”
“他看不中我没关系。只要他有意续弦,就一定会是我。”茉蓉看看令仪,又低头看看自己,“因为我长得到底有几分像他心尖儿上的那个人。”茉蓉说着,冷下脸来,“别当谁是傻子!也只有静嘉那个无知蠢妇才傻到看不出她那位‘好色’的爷,夜夜梦里念道的‘茉儿’到底是谁。”
茉蓉第一次在府里与博洛相见时,那男人的神色她至今不忘。他明明很欣喜地拉住她,却在见到她面容那一刻无比失望。此后,茉蓉渐渐察觉,每次她穿了令仪的衣裳,博洛便会多看她一眼,否则再怎样精心打扮,也被视若无物。
加上常茉蓉往静嘉跟前请安说话,听静嘉咬牙切齿地说起,博洛偶尔夜里呓语,常唤“茉儿”,却实在查不出是哪一个狐狸精。茉蓉却很知道博洛口里的“茉儿”是谁,甚至笃定他二人之间必有苟且。
“我只是想得到我应得的,有什么错?”茉蓉忽然失控地死死抓紧令仪的双臂,没命地摇着,“我才是章佳令仪,我才是郭布罗府的大奶奶,我才是该掌府的人。博洛心尖儿上的人应该是我!是我!”
令仪用力推开形状疯癫的茉蓉,抬手又是狠狠一巴掌。似太过用力,直震得虎口酸麻。茉蓉捂着火辣辣的脸,也停止了叫嚷。
“可惜了额林布哥哥的痴心。若他知道他至死不忘的女人竟是蛇蝎心肠,真当死不瞑目。”令仪怒视着茉蓉,“茉蓉,举头三尺有神冥,你做下的恶,瞒得过世人瞒不过天,我劝你回头是岸。”
茉蓉又笑起来:“姐姐,别天真了,阿玛在世时不是常说,世人自落生就是受苦的,所以只能往前走,回不去的。”
令仪紧抿双唇,恨恨地盯着茉蓉,片刻方开口:“你是想自己往衙门投案,还是等我报官来抓。你好歹在旗,若投案许有一丝生机。”
“将我流放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吗?”茉蓉似毫不在意,“姐姐别忘了,那里正被长毛兵占着呢。”茉蓉忽然讥诮一笑,“话说回来,谁的身上又是干净的?姐姐的所作所为就能问心无愧吗?不过是胳膊折了往袖子藏,好不好的别戳破这层窗户纸。”茉蓉边说边缓缓走向门口,“姐姐别挡我的路,我也决不挡姐姐的路,可好不好?”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令仪闭上眼睛,似不忍再看茉蓉癫狂的样子,“明儿一早你自去投案就罢了,若不知悔改,我们姐妹情分……”令仪的话没能说完,茉蓉早已不见了踪影,反是元冬匆匆进来。
“大奶奶,不好了。”元冬说话间紧紧抓着令仪的胳膊,似怕她支撑不住一般,“芷姨娘上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