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菡明明不是宁昭的生母,可他却在言语间对她皆孝皆忠,仿佛五岁变成傀儡这件事,已经让他在厢菡的阴影下活成了一个听话的木偶、一条狗。
刘珣此时便是这么想。
他再看宁昭的时候,眼里就已经没有了提防和试探,甚至将丝丝鄙夷都直接显露出来,“宁国有你这样孝顺的皇帝,真是百姓的福气。”
宁昭一副根本听不出他话里讽刺意味的样子,还挺了挺胸显得有些骄傲,嘴上只是在客气,“如今踏在大忠国泰民安的土地上,你却夸我,过奖了。”
厢菡在厢柳的屋里不知聊什么聊了大半天,准备离开的时候,姊妹俩一出屋就看到外面两个皇帝也聊得甚欢。
“我在里面聊那么久,以为你早便走了,却不想你还在等我。”厢菡带着温和的笑看着宁昭。
宁昭走过去,遣开了扶着她的太监,把自己的手给她搭着,“母后与厢柳太后亲人相聚,聊得开心,我本不该打扰。不过儿臣可记得母后方才来的时候,称赞这大忠皇宫大气恢弘、岔路小路多。儿臣这不是怕你走丢在人家这里,给我们丢人……”
“瞧瞧,瞧瞧,都是当皇帝的儿子,妹妹这儿子就比我这儿子孝顺多了。”厢柳在一旁轻笑,打趣道。
“母后说得是。”刘珣颔首。
厢菡仿佛是被哄得一脸满足,拿着帕子掩面,“昭儿就是嘴甜,我这后面跟着这么多下人,又有姐姐给我安排的护卫在,我哪能走丢?”
几人说着话,演完一出“子孝母慈”,厢菡便和宁昭离开了厢柳的宫里,回刘珣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去。
厢菡和宁昭一走,厢柳脸上的喜悦便瞬间淡下来,坐回椅子上。
“虽然哀家知道咱们这种人活得累,可是见到妹妹这样的人,哀家在自愧不如的同时也会替她觉得更累。”厢柳冷哼一声,“哀家与她自嫁到两国之后,便再未见过,亦从未有过书信联系。
“除了在家中时我们就不亲近之外,更是因为我们二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夫君是我们的天,而夫君是一国之主,便意味着从此我们的天便不一样了。天都不一样了,国与国之间只会存在心狠手辣的战争……从那天起,这段姊妹亲情便不存在了。”
方才在屋里,厢菡一口一个姐姐唤着厢柳,竟是叫得厢柳都有些恶心了。
母后的这种感受,刘珣倒是没有。
他吩咐太监去做些清心排郁的点心来,然后跟厢柳说道:“原本那厢菡和宁昭来大忠之事,儿臣还有些担心母后会被厢菡的阴毒狡诈蒙骗了过去。不过见母后早在嫁给父皇之时便有此大悟,便放下了心。不过母后也不必太在意,因为我们需要在意的也就一个厢菡而已。那宁昭就是个早被洗脑的傻子皇帝而已。”
“真的?”厢柳抬眼询问,似是不太相信,“珣儿你方才试探过他了?哀家看他对妹妹孝忠的样子,还以为是他装出来的。”
刘珣摇摇头,有些不屑,“不是装的。那宁昭便是那个没出息的样子。而且儿臣刚才看他多愁善感、心思软弱,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想他五岁时便被厢菡控制在手心里,变成了这样一个傻子皇帝,连掌握着醒世藏秘密的亲妹妹都可以放弃,一心一意就想着孝敬和他共乘皇辇的厢菡……还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嘴上说着可怜宁昭,紧接着喝到一片茶叶的刘珣,却把那片茶叶狠狠吐回杯中,一脸嫌弃。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被宁昭扶着的厢菡,在回去的路上走着走着,突然问道:“哀家和你只顾着在这里和许久未见的亲人叙旧了,那选妃的事情可是那薛大师一个人在忙活?”
薛大师,便是之前受了宁昭的安排,揭了写着懿旨的皇榜给厢菡出主意的那个江湖骗子。
此次大忠选妃之行,全靠薛大师演技不错才得以实现,真到了选妃的时候,自然他也要被宁昭派上用场。
“是了,薛大师昨日便开始安排人手初次筛选那些来参加选拔的女子了。”宁昭回答道。
厢菡点点头,似是满意,“哀家还听说,想给你当妃子的大忠女子,从各处各地都赶来了,将帝都的街道都挤得满满的……昭儿心中可有心仪女子的模样?你若有,便说出来,去告诉那薛大师给你注意着。”
宁昭被说得一脸不好意思,“儿臣没有。更何况选妃不是为了满足儿臣的喜好,而是为了把能给儿臣生育皇嗣的女子找出来、带回宁国。所以当然都要听薛大师的,而不是听儿臣的喜好和眼光……”
然后厢菡“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走着走着,见不远处几个小宫女着急忙慌地往一个方向跑,边跑还边整理自己的衣裳和头饰,厢菡便让太监叫住了。
“你们这是急着干什么去?”她问她们。
几个宫女互相推搡着不敢说话,其中一个胆子大的被挤了出来,回答道:“回厢太后的话,我们几个是想趁当值换班的空当,去参加、参加……”
她说着瞟了厢菡身边高大英俊的宁昭一眼,脸颊上飘出来两抹红,“去参加……宁国皇妃的初选。”
宁昭被人当众示爱,免不了有些尴尬,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哦,哀家知道了,你们快去吧。”厢菡倒一直一脸淡定,还有笑意。
然后她扭头看向身边的宁昭,拿下他扶着自己的手,“哀家看着这才是初选,就已经很是热闹了。皇上你是头一次来大忠,不用总陪着哀家,去凑个热闹,看看初选去吧。”
宁昭似有拒绝之意,却被厢菡皱眉制止。
她又劝道:“到底是给皇上选妃,昭儿你却总晾着薛大师一个人忙前忙后。日后若选出来的女子真的诞下皇嗣,薛大师就是宁国的恩人。听话,去瞅一眼,哪怕就站在薛大师旁边,远远地,让那些参加选拔的女子红红脸。”
再也没法拒绝,宁昭点点头后带着随从离开,走的是方才那几个宫女走过的路。
眼看着宁昭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厢菡温和的目光开始变得犀利起来。
她轻轻挥了挥手,她从宁国带来的大太监便附耳过来。
“你去找人继续暗地里看着,看看皇上和薛大师之间有没有什么猫腻。”
从薛大师这个敢揭皇榜的人一出现,厢菡便总觉得这件事情怪怪的,从“能让宁昭诞下皇嗣的女子在大忠”这一条神神叨叨的话,到如今真的人站在大忠的土地上,都让厢菡觉得有些不真实。
可她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因为就算她怀疑薛大师是受了宁昭的指示,使大忠这一趟成行,可是宁昭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
想象一下,一个在自己国家被百姓传得丧失男人尊严的皇帝,会顶着“生不出孩子”这顶大帽子,主动跑到另一个国家的土地上丢人现眼吗?
不会。
可是厢菡总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半个时辰后,大忠皇宫德廉门,已经持续了两天的宁国皇妃初选,仍在继续着,并且有越来越多的女子从四面八方赶来。
队伍从院内不知排到了哪里去,宁昭远远一望长龙般的队伍,一只拳头缓缓握起来。
他心中想着:此时已经十九岁的宁暄若真的在大忠境内,亦听到了他要选妃这件事情,她应当会主动来找他的。
她是他的妹妹,他对她有信心。
他找了她十五年,她杳无音信。如今他选择将自己放在任何人都可以抬头看一眼的地方,他希望她不要辜负了他的希望。
平缓了心绪的宁昭,绕过队伍,走进初选的屋里去。
“将生辰八字都写好,拿着进来,先递交生辰八字。”门外的太监指挥着一拨又一拨的女子按顺序进屋参加初选。女子们进屋后,给坐着的一排考官抵上生辰八字,然后象征性地问几个问题,便被筛掉一大半。
薛大师坐在最上面,手撑着脑袋,正在打盹。
宁昭走过去,使劲咳了一声,“子扬先生!”
薛子扬被震得胳膊一滑,差点儿栽到地上。一看来人是大主子,忙醒了醒神站起来。
“皇上来了。我这儿进行得顺顺利利的,根据生辰八字,所有十九岁上下两岁的女子都被留下,其余老了的或者小了的都落选了。通过初选的女子,明日就会安排二选了。”薛子扬说道。
宁昭“嗯”了一声,表示满意,然后他看都不看薛子扬的脸,有些嫌弃道:“先生,你擦擦你嘴角的口水。”
薛子扬被称为“大师”,但其实也就三十岁的样子,而且人长得挺拔,脸也不差。可就是天天吃饱了打盹,就像没精神的六十岁老头儿。
一看被主子嫌弃了,薛子扬忙擦了嘴角打盹时流下的口水。
“可有表现让你觉得异常的女子?”宁昭看着殿下的那些女人问。
“目前没有。”薛子扬混迹江湖多年,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到现在见到的都是些幻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普通女子罢了。她们千里迢迢而来,再排上一个漫长的队,递上生辰八字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自己已经被选为皇妃一样。殊不知她们大部分人在递上生辰八字的那一刻,就落选了。”
薛子扬的话音刚落,殿内便又下去了一拨女子,太监放进来了下一拨。
一拨十个人,站成一排,每人面对一个考官,先将手里的生辰八字递上去,然后等着被问问题。
严陶陶和暄娘就在这一拨里。
“陶寻?”严陶陶的考官看着她手里的字条,问道。
“正是。”严陶陶点头。
暄娘的考官也看罢暄娘的字条后问道:“萧暄?”
暄娘点头。
严陶陶站得离暄娘不远,此时听到暄娘完整的名字,还是头一回知道她的全名。
原来那天褚听风叫的不是“小暄”,而是“萧暄”。
其实严陶陶这几天与萧暄相处后,便觉得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除了随性了些和脾气不太好外,萧暄她貌美、会武功、有胆识……从头到脚完全就是一个江湖女侠该有的既潇洒又伶俐的样子。
更因为她与严陶陶原本的名字里都带有一个“暄”字,严陶陶开始便对她莫名地亲近。
萧暄面前的考官还没问问题,就离座将她写着生辰八字的字条递给了上面坐着的薛子扬。
“先生,这里有一个名字中带‘暄’的。”
之前薛子扬暗地吩咐过这些担当考官的宁昭的手下,凡是遇到名字中带“暄”的,不管姓氏是什么都要送上来。
萧暄和严陶陶原本没注意到坐在薛子扬身边的宁昭,此时萧暄的生辰八字被拿走,她们的视线才随着那个考官的身影移到最上面去。
眼看着上面坐着的那个“大师”拿过字条后,与身旁的一个男子说话,并且二人都看向萧暄这个方向。
萧暄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皱着眉看向严陶陶那边。
只见严陶陶却盯着薛子扬身边的那个男子,脸上有万分疑惑的神色。
她百思不得其解——丁日召公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走神之余严陶陶,已经下意识忽略了自己面前的考官问出的一堆不痛不痒的问题,只盯着宁昭的脸看,怀疑是自己认错了人。
坐在上位的薛子扬和宁昭显然也注意到了方才有趣的一幕。
宁昭的视线一直停在萧暄身上,而薛子扬的视线却随着萧暄落在了严陶陶的身上。
“我们看萧暄,萧暄被盯得不自在,居然下意识去看旁边的女子,而那旁边的女子却一直盯着皇上你啊……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