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管理非常严格的年代。当时,公职人员家庭要胆敢超生,那你的工作就别干了。除了县城的计生抓得紧,农村的管理也很严格。我曾听说,乡下有家人,超生太多被人举报。这家人怕计生的工作人员真把他们查出来罚款,就把出生没多久的小孩藏进了炕洞。
这就是典型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人都这样,方法不同而已。比如,有偷偷转移孩子户口的,有把孩子寄养在亲戚家的,更绝一点的是从孩子生下来就不让孩子出门的,藏起来养,全封闭式管理。
那我和我弟又是怎么回事呢?父亲得高人指点,把我和弟弟的户口报成了双胞胎。这招真是得益于我两只差一岁的这个事实。年龄差的再大些,怕是上户口的民警当场就戳破父亲的谎言然后给他逮进去。
不过,就算大家的奇思妙想再多,也架不住越来越严格的政策管理。再说,真生的太多,也是养活不起的。所以,我的同龄人,很多家里就一两个孩子。再比我小些的弟弟妹妹们,就真的都是独生子女了。
没有亲的兄弟姐妹,那血缘最亲的就是表兄弟姐妹了。
还记得,上小学时,几乎每天的晚饭,我都是在姥姥家和大伙一起吃的。我们小兄弟姐妹一共五个,吃饭时,饭桌上挤不下,就趴在院子里的院墙上去吃,或者干脆席地一坐,盘着腿吃。
姥姥家也是个大院子。但这个大院,就可爱多了。从院子大门进去,手左,是大白和他的狗窝。手右,是个很小的花园。花园里有一颗小小的梨树,一个鸡窝,一个冬天存炭的小屋。
再往前走,是两间并排的小屋,分别是厨房和库房。厨房早已被多年的油烟熏成了小黑屋,但那红砖地却被擦的越来越光亮。库房里每到过年都会挂满风干的腊鱼,腊鸡肉,腊猪肉。小时候看着这些被开膛破肚的小可怜抹了辣椒和盐挂在铁钩上,发誓是不会吃的。但当母亲掀开厨房大铁锅的锅盖,“嗤”的冒出腊肉的香气时,誓言是什么早都忘了。“嗯,真香。”库房里还有一个地窖,神秘幽暗,也有挂肉的大铁钩。每当我们的自导自演的“情景剧”上演“审问”的一幕,就一定会押着“犯人”到这个终极秘境。
院子最深处是一间大房和两个耳房。大房是姥姥姥爷住的,一个客厅套一个卧室。卧室里盘了炕,这个炕,承载了我们多年除夕夜打牌,看春晚的欢笑。大房的对面,是姥姥家的菜园。曾经有表哥的同学来玩,赞叹表哥生活在“仙境”里。
是“仙境”,的确不错。菜园里有梨树,杏树,李子树。梨花皎洁雪白,害我一直以为“一树梨花压海棠”这句诗是在写景。菜园里还有姥爷嫁接的苹果梨树,香蕉梨树。这两种梨味道好吃,只可惜并不高产。树与树之间,姥姥姥爷开辟了几块地,种了豆角,辣椒,西红柿,小白菜,牡丹花,艾草,芫荽和草莓。最神奇的是,姥爷每年春天都会从园子里挖出葡萄藤来,搭上葡萄架。到了夏末秋至便有葡萄吃。葡萄吃完了,就变魔术似的再把葡萄藤给埋起来,等明年开春再次相见。
在这个满是生机的院子,我们这一大家子也曾一起,春瞧满园绿,夏享风清凉,秋有百果香,冬听雪飞扬。人生若没有变故,美食美景便可永存。但若真的没有变故,怕是现在我也觉不出那时,那景的美好。
姥姥家对我,对我们小兄弟姐妹五个,都是避风港似的存在。
那天晚上,表哥把我接回到姥姥家已经很晚了。我爬上炕,钻进被窝就睡。但又怎么睡得着呢,爸妈和弟弟还不知道在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难道以后就只能寄居在姥姥家吗?姥姥家是好,可到底也不是自己的家。
这时,姥姥家的座机响了。我其实很激动,但又流出生气,忐忑这种综合的感觉。
姥爷接了电话,几声嗯嗯之后说:“你爸妈打过来的,说待会过来接你。”
我们还小时,姥爷对我们总是很严肃,也不怎么跟我们说话,更不会像姥姥那样跟我们开玩笑。可能跟我们是姓别家姓的外孙子有关。姥爷最疼的就是表哥,因为表哥才是根正苗红的亲孙子,所以也便把表哥从小一直留在身边养着。
“哦,知道了。”我用被子蒙着头,觉得自己大半夜搞得鸡飞狗跳,害姥爷他们这么晚也不得休息,真是丢人。
过了一会,父亲母亲就带着弟弟过来了。我依旧蒙着被子,当时内心只有气愤,又偷偷瞥见弟弟手里竟然还拿着甘蔗。这简直太可恶了,心想:“哼,原来是带着宝贝儿子吃独食去了,怪不得这么晚,还不带我。”但小小的我又为自己这种无声的反抗感到悲哀。“终究是重男轻女。”
姥姥盘腿坐在炕上,问:“这么晚了都干啥去了,把娃一个人撇在家,总给娃看着把饭吃了再忙么。”
母亲找了个凳子坐下,答:“这几天都忙到衣裳部子上了,今晚上赶着弄好了,再过几天日子一到,就能开业了。”
姥爷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问:“哦,弄好了就好,再看还有啥零碎的活让你妈帮着去干了。”
父亲坐在炕边,要拉我起来,我赌气转过身,留一个无声的后背给他,心想:“现在想起我来了,晚了。”父亲看我睡着不起,回姥爷说:“再也没啥了,我看着就弄了。这弄一个卖衣裳的也还不容易,吃力呢。”
他们简单说了几句话,便没再继续了,好像都沉浸在了“精彩的”电视剧中,又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起了剧情。
我那傻弟弟吃着甘蔗,嘴边流着不只是口水还是甘蔗汁水,问我:“姐,你吃甘蔗吗?”
据心理学研究,同龄的女生心理年龄要比男生大三岁。我本身就比弟弟大一岁,那心理年龄岂不是要比他大四岁。这也应该就是我为什么老觉得弟弟很傻的科学依据。再说,那甘蔗都被他啃成了那样,口水汁水混在一起,我怎么可能下的了口。
“我不吃,你吃吧,好吃吗?”
“好吃,就是扎嘴。”
姥姥这时起身下炕,披着外套,趿拉着拖鞋,出去了。然后,院子里的路灯亮了,然后,厨房的灯亮了。
父亲再次拉我起来,说姥姥姥爷要睡觉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了,明天还得上学。我自是得依旧装出一脸不情愿,磨磨唧唧起来穿鞋。
一声门响,姥姥拿着一塑料袋的东西进来了,“炸了些丸子和油饼子,明儿你们丸子烩着吃,油饼子在锅里隔水一热就软软的,好得很。”
拿上姥姥包好的丸子和油饼,我们一家四口便往回走。
曲折的巷子没有路灯,我抬头去看那满天繁星,钻石所谓的火彩根本不敌那星空半分。而我也很遗憾只能用“忽明忽暗”,“璀璨夺目”这样的词来形容它们。我甚至希望天可以更黑一点,这样星星就可以更多一点。弟弟还是在啃甘蔗,大概是汁水粘稠,手被粘在了甘蔗上面拿不下来。母亲可能是累了,没有说话,一路静静地走着。父亲一手牵着弟弟,一手牵着我,唱着他那五音不全的曲子。
“红墙绿瓦哟,我的家。”
一句歌词,多种调子。
你若问我,害怕这么黑的这么长的巷子吗?
“嗯?这巷子黑吗?星星我还没看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