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日寒冷,今晨又下了一场大雪,崇阳手中捧着汤婆子,和着贴身丫鬟栖衣走在廊间,廊外的雪看起来比前几日厚实了不少,这天也着实是比前几日冷了不少。
定安侯给她请的武艺先生要开春才来教她。近几日来,崇阳常常是把自己闷在房里,一是为了养病,二是为了避着某些人。说实话,闷在房内自是免不了无趣,因此崇阳常常差栖衣去定安侯那里拿几本书来消遣,有时实在是难以消遣,崇阳又拉着栖衣教她做些女红。说来好笑,定安侯府的二姑娘,诗书饱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独独是那女红,一塌糊涂。
由于上次落水,长辈跟前的晨昏定省全叫他们给停了,算起来,特也有一阵子没向长辈们请安了。经过近来几日的生养,咳嗽已经好了。这倒是让崇阳有些意外,虽说上辈子她也痊愈得快,但也确实是没好得如此快,大概是上辈子她常常在外逛吧。
既然好了,那平日里的晨昏定省应该同从前一样了。
说起来,崇阳印象中的白老太太极重嫡庶,对她百般呵护,对白崇英却是鲜少关怀,再加上白老太太对孙姨娘当初给定安侯下药的行为十分不齿,若不是她怀了孩子,白老太太早命人将孙姨娘乱棍打死。
后来等到白崇英出生,白老太太也从未对孙姨娘有任何改观,连带厌上了白崇英这个孙女。
可上辈子,白老太太却为白崇英寻了一门好亲事,京城永宁伯梁家嫡三子,虽说门第不及她家,可一个庶女嫁与伯爵府嫡子为正妻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亲事。
也因如此,上辈子定安侯府覆灭,除了她活着,还有永宁伯家三夫人白氏活着,也就是白崇英。
当她从别院离开后,却得到了永宁伯家三夫人因定安侯府覆灭悲痛万分,重病不起,在两月前便撒手人寰了。
那是白崇英嫁入永宁伯的第二年,她做梁家三夫人也不过两年,留给永宁伯府的,只有她和梁家嫡三子的儿子。
她曾有幸见过白崇英的孩子,那时他蹒跚着步子撞到了她,她垂眸,是一张粉妆玉琢的笑脸,眉目间同崇英很像,崇英又同父亲很像,就那样,她从小童脸上看到了两个故人。
她弯腰抱起他,笑着问他:“小孩儿,你家大人呢?”
他张口咿咿呀呀了一阵,她没能听懂,只记得那声音软糯糯的十分可爱。她伸手轻轻捏了捏怀中孩儿的脸。很软。
“姐——姐,姐姐。”他叫她,十分动听,打散了她心中的许多阴霾。
崇阳抱着孩儿站在那儿,她瞧他身上的衣服料子不错,向来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兴许会有人来寻。
她同孩儿玩闹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焦急地叫了声什么。
她回头。
怀中孩童软糯糯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爹爹爹爹!”
男人将孩儿从崇阳手中夺过。
“你是他的爹爹?”崇阳问他,很小心地问。
她忽然庆幸方才回头时她那本是掠开的帷帽垂纱垂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脸。眼前的男人她认得,他同样认得她。
永宁伯嫡三子,梁齐,白崇英的夫君。
她身子已经有些颤抖,当她知道定安侯府只剩她一人时,她曾哭过,哭了很久很久。那之后她对于崇英的厌恶也消失了,反倒是有几分怀念。怀念什么?她不清楚。
她想,或许人就是这样,彼此都在的时候怎么看对方就怎么不顺眼,当某一人不在的时候,总会很想那人,更何况那人是她的妹妹。
“是。”梁齐有些戒备地答道。
“爹爹,姐姐,姐姐——玩、和我玩。”孩儿软糯糯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笑了笑,对梁齐说:“公子要好生照看你家孩子,莫要再让他走丢了。”
还好她的小外甥此次遇见的是她,若是人牙子……
梁齐这才放下了戒备,朝崇阳垂了垂头表示谢意:“多谢姑娘提醒。”
“你家夫人,肯定很好看。”崇阳喉间生涩,眼里有了泪光,谈起定安侯的人,她还是很难受。
“是很美。”梁齐看了看怀中的孩儿,笑了笑,“可惜她不在了。”
崇阳记得,那时候她从梁齐的那笑里看出了几分伤感,还有几分悔恨。
“逝者已逝,公子节哀。”一滴泪水滑过脸颊,崇阳努力压抑住了声音的颤抖,“公子可要好好照顾小公子。”
照顾好有着白家人血液的小公子。
“爹爹、爹爹,姐姐、姐姐她去哪?”
崇阳回首,她说:“你应该唤我姨母。”
她明显地看到梁齐身形颤了颤。
转身,留给身后父子二人的,是一抹背影。
崇阳不知道后来如何,只知晓直到她离开京城,梁齐都尚未续弦。
现如今,崇阳似乎读懂了梁齐眼中的悔恨如何而来,大概上辈子白崇英的病故另有隐情。
说到底,白老夫人同样出身名门,她待崇英如何,也许不是表面那般,亦或许,就那么简单。
崇阳走出长廊,步子落在雪上,传来了“咯吱”的细响声,崇阳蹲下身子,伸手掏了团雪,揉搓了一小会儿,直冻得手泛起了红才丢了它。身着的白色大氅很厚重,身上的冬衣也厚实,手捧着的汤婆子暖了手,可风一吹,又是一阵寒冷。
从上次落水后,崇阳变得格外畏冷,可当她踩在雪地上时,鬼使神差地蹲下抓了雪,她多久没有见过定安侯府的雪了?
很久很久了,仿佛已经是一辈子了。
她慢慢地走着,身后的栖衣静静地跟着。
鹤祥居离崇阳住的澜香阁尚有些距离,只是此时崇阳所在的地方离鹤祥居已经是很近了,她和栖衣穿过过月亮门,便看到了鹤祥居。
崇阳看到鹤祥居外站着的白崇英和她的丫鬟绿幺。崇阳走过去,站在了白崇英身旁,身后的栖衣在绿幺旁站住。
白崇英没有说话,崇阳也保持了缄默。
若是放在从前,崇阳必定会嘲讽嘲讽白崇英,白崇英也必定会与她抬杠。
可崇阳没有开口,白崇英也没开口。
白崇英不知道崇阳为何今日不开口嘲她。崇阳却知道白崇英在等她先开口。
可惜了,崇阳并没有想嘲她的意思。
“今天天真冷。”她朝白崇英笑着道。
“是。”白崇英眼底带着几分疑惑地应了,从前她这个二姐姐断然不会这么同她说话。
她以为崇阳还会再说什么,可过了好一会儿,身旁都没有声音。她微微侧头瞧崇阳。
只见她身披了白色大氅,大氅下穿的似乎也是白色衣裳,一双平淡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前方,小巧的鼻子被冻得微红,唇角有浅浅的弧度,看起来她的心情不错。再看了看她从前满是珠钗的发髻,此时也只有一两只浅色的发钗。
白崇英更是疑惑,从前崇阳的衣裳从来都是艳丽夺目的,头上的珠钗从来都是满满当当的,如今这般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
“二位姑娘,老太太请您进屋。”一个老嬷嬷从屋里走了出来,朝崇阳二人行了个礼,道。
崇阳侧头,笑着对白崇英说:“走吧。”
二人并着两个丫鬟都进了屋,烧了地龙的屋子不比外头冷,栖衣绿幺各自取了自家主子的大氅后退到了一边。
屋里除去丫鬟婆子,还有三人,主位上坐着的是一位身穿蓝黑色衣裳的白发老太太。她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一张略显臃肿的的脸上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容颜,眼底是深不见底的颜色,她朝崇阳二人笑着,看起来十分慈祥。
另外两人是定安侯和顾氏,他们坐在了老夫人的左右两首。
“崇阳(崇英)请祖母福安,父亲母亲康安。”
“好好好,快快坐下。”白老太太笑着连道了三声好。
等到崇阳和白崇英在顾氏那一首的下两位坐下后,白老太太就开口问:“崇阳好些了吗?”
“劳祖母忧心,崇阳已经好了。”崇阳笑着应了白老太太。
“好了便好,听你父亲说要为你请一位武艺先生?”
“是,父亲说先生会在开春以后来府上。”
“女孩子家家的,怎想着去学武呢?”白老太太作了凶相,可眼底却是一片慈祥。
崇阳知道,她家祖母向来不会同她计较什么,她瞧见白老太太眼底的色彩后,面上的笑意更满了,她道:“女孩子家家学点武可以自保啊,你瞧勇毅侯府的余姐姐,不也学了武吗,那真是威武极了。”
“你这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威武啊?”白老太太顿时笑着问她。
定安侯和顾氏也笑了起来。
“那自然是都有啊,您看爹爹那么厉害,作为他的女儿我肯定也要厉害一点才好啊。”从前崇阳在白老太太面前便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此时的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崇英你说是吧?”
“嘿,你这丫头”老太太本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但听到她叫了白崇英,脸上的笑意敛了几分,一双眼睛落在了白崇英身上。
“是……是。”白崇英见老太太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您瞧。”崇阳略显得意洋洋地开口。
“好了,好了,”白老太太笑着摆了摆手,“孔嬷嬷。”
一位嬷嬷朝后招了招手,顿时一众丫鬟上前来,五个手中端着托盘,盘里是一份份吃食,还有四个携了四张小桌。领头的丫鬟走到老太太身旁,将盘里的吃食一一放到了一旁小桌上,朝老太太行了个礼后便退到了一边。余下的八位丫鬟走到另四位主子跟前,这个丫鬟将手中小桌放下,那个丫鬟将盘中吃食布上,同样行了礼后退到了一边。
“今日早膳就都在我这儿用了吧。”老太太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