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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日月星辰一朝去 风云扑朔雨迷离

朝来迎门酒旗展,十方桌椅粗布衫;

清茶淡饭席无客,掌柜急来小二仙;

门口吆喝无人瞧,忙时忙来闲时闲;

朝日烟火无熄时,消磨醉眼浮生愿。

正渐渐拨开晨雾走向灼烧烈日的三禾酒馆,此刻便是如此一派萧条景象。

而仍旧是昨日角落里的一方桌椅,除却依然云淡风轻的苏谨言与大快朵颐的南宫爱,亦多了一位风度翩翩沉稳如山的楚惜墨。

楚惜墨与苏谨言,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当真好不快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谨言悠悠饮罢杯中美酒,浓烈的杀口感令他情不自禁咂了咂嘴:“楚大侠,怎的不令诸位玄顼剑派的英雄豪杰同饮烈酒,反而令其于酒馆门外等候?”

“以苏公子之才,此言岂非明知故问?”

“…楚大侠此话怎讲?”

楚惜墨轻抿一口杯中浊酒,眸间尽是望不见底的深邃颜色:“苏公子明知此刻的郇阳城乃众矢之的,江湖各派的目光若是一刻避之不及,便是灭顶之灾,却还向楚某发问如此问题…难道不是明知故问吗?”

苏谨言淡然一笑,眉眼间却依然古井不波,不见荡漾一丝涟漪:“方才小爱也说过,在下不过千里回乡的旅人,碰巧于此时此刻途径郇阳城。这原本应当江南烟雨的小城,此刻却南北豪侠齐聚一堂。这等稀世盛景,在下自然有几分好奇。”

“原来如此。”楚惜墨倒也未生疑心,只自然而然地将话语接了过去,“但苏公子似乎并未知晓全部实情…这齐聚郇阳城的,可却并不止南北的豪侠。”

“…什么意思?”

楚惜墨漠然唇角倏忽勾勒了一抹运筹帷幄的笑意,深邃瞳孔间亦隐约了宛若利剑般锋锐的神色:“除却南虞北桓与西承的侠士外,郇阳城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还隐遁着…海国武士的踪迹。”

“什么?”

苏谨言蓦然瞳孔一阵猛烈收缩。

海国自古便被称为“东夷古国”,在大黎王朝鼎盛时期甘愿作为黎国的藩属国而存在,且数次派出逾约百人的东夷使团横跨东海,向黎国学习当世先进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哲学。

大黎王朝崩塌后,东华故土陷入了南虞北桓与西承的三足鼎立中,国力于内部消耗甚重。而海国却借此良机变法图强,一路披荆斩棘高歌猛进,终于如日中天。不论政治力量、经济力量亦或是军事力量,已皆可与三国分庭抗礼。而其面向东华故土的态势,亦由先前屈于人下的藩属国,变为如今自信满满的平起平坐。而海国武士,亦在故土一众江湖豪侠面前挺直脊梁,再无敬畏之心。

此时此刻郇阳城主罗京与烈风寨匪首陈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若是被不知天高地厚的海国武士插手,那此事的性质便完全不同了。

这也是苏谨言闻听此事思绪震颤的缘由。

楚惜墨望着苏谨言极力平复的俊秀神色,他的眸光却愈发凝重:“此番诸事本就扑朔迷离,海国武士若是悍然插手,那么后果究竟有多么不堪设想,想必苏公子亦是心中有数。”

苏谨言折扇轻拢于掌心,面色霎时间便沉凝如水。

“海国武士此番别有用心,故而亦重下血本。”楚惜墨修长手指紧执酒杯,言语亦愈发低沉起来,“听闻此次为首横跨东海而来的,乃是海国本土内被誉为‘大江山第一女剑豪’的——鹿岛桐千奈。”

“鹿岛桐千奈…楚大侠竟连这些事都已了如指掌。”

“海国此番罗网编织得极为庞大,苏公子日后行事万万当心。”楚惜墨蓦然抱拳揖礼,俊郎面容此刻尽是郑重其事的神色,“以上忠告,便算作楚某报答昨日之事的谢礼吧。”

苏谨言微微怔然,却依然微微颔首回礼:“那苏某便在此谢过楚大侠了。”

楚惜墨轻轻点头,便飘飘然起身拂袖,抖擞了几分猎猎杀机:“楚某还有要事在身,便不陪苏公子与南宫姑娘了。二位后会有期,楚某告辞。”

言罢,楚惜墨便仿若一道恣意腾舞的水墨般翩然踏出门去,不着一丝寥寥痕迹。

苏谨言望着楚惜墨悠然远去的挺拔背影,双眸微眯间自语思忖:“…他为何要同我说这些话?”

“苏哥哥,昨日夜探城主府的十六位侠士中,玄顼剑派的楚大侠亦是其中一位哦。”

“…原来如此。”

苏谨言惊诧之余亦茅塞顿开,恍然间倏忽饮尽杯中烈酒,合握折扇悠悠站起身来,云纹水袖拂动了说不尽的翩翩潇洒。

“小爱,你若是吃饱了,便随哥哥四处转转吧。”

南宫爱风卷残云般将木桌上的菜肴统统席卷入腹,匆匆跳到苏谨言身旁。便是连漆黑眼眸,此刻亦是闪烁了绚烂华光:“苏哥哥要带小爱去哪里呀?”

苏谨言却只淡然一笑,眉眼间隐约浮动了一抹戏谑玩味。只拂袖转身之间,他便已脚踏不尽风流走出门去了。

“你这般鬼灵鬼精,这等问题还需问我吗?”

南宫爱一面咀嚼着口中饭菜,一面跃起追了出去。她的唇角此刻隐约流淌的,是极不情愿的幽怨,以及丝缕喜不自胜的笑容。

有趣的生活,果然无论如何都是有趣的。

淡淡檀木香萦绕充斥于身旁,镂空的雕花窗桕中隐约透过了丝缕细碎的浅薄日光,将大片大片黄金色的斑点光幕投在了平滑如镜的地面上。

伴着阵阵热浪微然涌动,那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渐渐映入眼帘。大案之上垒着数摞字画公文,并数十方宝砚,及各色容纳了茫茫笔海的木筒,数以千百计的墨笔宛若麓间林木。踱步观之,竟充盈着阵阵潇洒风雅的书卷清气。

而此刻,一张冷峻面容便端坐于大案前。他的眉眼间是沉凝如水的阴暗颜色,倏忽闪没一抹快刀锋刃般的肃杀狠厉,继而又覆了平静无波。

郇阳城主罗京。

他的身后,侍卫杜衡挺直而立。仿若地狱恶魔的狂妄气魄,霎时间便席卷了整个城主府。其大海无量般连绵不绝的猎猎杀机,似是可将避躲于阴影间的不轨之心撕得粉碎般,令人不寒而栗。

一仆一主,此刻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

良久,一道匆忙身影盔明甲亮,却火急火燎地踉跄着跌进门来——自然是城主府的卫兵无疑。只见他镔铁面罩下遮蔽不见的神色隐约了一缕毫不掩藏的慌张,便是连跪倒行礼的动作亦迟滞了半分,已然嘶哑的声线回荡着幽幽惊恐:“城…城主大人,那烈风寨六头领吕昕和七头领贾维汉此时正在府门外,说是…说是有事相求,要见大人您!”

罗京冷峻面容此刻竟未泛起丝毫涟漪,只眸光倏忽凛冽几分,声线已然沉稳有力:“若是有事相求,那便让他们进来吧。”

“…是。”

卫兵答应了一声,亦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便一溜小跑逃也似地飞奔出正殿外去了。罗京已然眉头微蹙,丝绸水袖间的双拳亦是紧握到发白。而他身后的杜衡却是坦然而立,甚至是狂傲唇角竟撇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笑意,傲视天地的气魄倏忽令正殿的空气又冷冽了三分。

不多时,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道身影便踏着放荡不羁的步伐踏进正殿的门槛,大摇大摆而来。

走在前面的那道瘦小身影,脸庞下颔尖如铁锥,飞扬跋扈的双眉下是一对极尽狡诈恶诡的狭长眼眸,仿佛酝酿着丧尽天良的可恨算计。虽身形矮小到看上去几乎不堪一击,可浑身上下肌肤却漆黑如炭,在日光下折射了令人厌恶的光亮。

跟在他身后的,却身形巍峨磅礴如山岳。精心修剪的短发根根直立仿若钢针,卧蚕眉下一对臃肿厚重的眼眸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却氤氲了望不见底的慵懒杀气。此刻宛若花岗岩般的肌肉线条棱角分明,参天树木般苍劲有力的双腿仿佛每踏出一步,都令整个城主府正殿随之震颤几分。

望着两道气势汹汹的身影踏步而来,罗京微微偏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向杜衡低语:“杜将军,烈风寨的一众头领你还从未见过吧?”

“末将确是从未见过这帮十恶不赦的马匪。”

“你且瞧好…那走在前面的奸诈之徒,便是烈风寨六头领吕昕。在吕昕身后那道遮天蔽日的身影,便是七头领贾维汉。”

杜衡眸间杀意丝毫未减,不过眉峰微然挑动了一抹不屑一顾:“末将倒是有所耳闻。那六头领吕昕无论身手头脑皆不值一提,不过是个自恃聪明之辈。可那七头领贾维汉…听说是烈风寨除匪首陈沉与三头领程巍以外,最是身手不凡之人?”

“杜将军所言甚是。”

罗京与杜衡正悄声言语着,吕昕与贾维汉已然行至近前。吕昕望着正襟端坐于大案后的罗京,似是极不情愿地拱手作揖:“烈风寨吕昕,见过城主大人。”

“贾维汉,见过城主大人。”

望着两个马匪极为漫不经心地行礼作揖,罗京冷峻面容却依然古井不波,言语间亦毫无颜色:“二位头领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吕昕闻言,微微躬身施礼道:“实不相瞒,今日我等前来乃是奉了我们大哥哥的命令,有事相求于大人。”

罗京面容微微变了变,正欲说些什么,吕昕身后的贾维汉却蓦然煞气震颤,神色汹汹间踏前一步:“城主,俺老贾走这一路又累又渴,你竟要让俺们在这大殿中央站死不成?”

话音未落,杜衡眸间已然杀意磅礴!

吕昕面容骤然煞白如纸,几乎须臾间额上便沁出了豆大汗珠。他以尽量小的动作幅度狠狠踢了贾维汉一脚,连言语都震颤几分:“你给我闭嘴吧…老七,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呐!”

然而罗京却依然云淡风轻,冷漠唇角蓦然勾勒了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七头领所言极是,是罗某思虑不周了…快快来人,给二位头领上座斟酒。”

几个府内小厮与亲兵一阵风风火火地忙活,终是为吕昕与贾维汉备足了桌椅酒菜。贾维汉大摇大摆坐上席位,毫无顾忌地仰头独饮了一杯热酒。然而吕昕却是阴暗眸光不离杜衡与罗京,战战兢兢坐在椅子上,倏忽间竟是连双手都不知放在何处。

罗京自然将他二人的神色动作尽收眼底。然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仿若任何事情都没有看见般,只举起酒杯面容带笑:“今日二位头领前来,罗某心中甚是欢喜,且敬二位头领一杯热酒。”

言罢,罗京仰头一杯烈酒入腹。

贾维汉亦未说什么,随之饮罢一口喉头美酒。吕昕却只轻嘬一口酒液,倏忽开口道:“城主大人,不知昨日于郇阳城郊一起与我烈风寨有关的连环争斗…您可有耳闻?”

“罗某不曾听闻,还请六头领明示。”

“咳咳…”似是事情说起来有些尴尬,故而吕昕便事先干咳几声以作掩饰,“昨日在西关村方向,我烈风寨外出巡逻的弟兄们遭遇了不明身份的高人袭击。老八刘栋、老九胡致阔与老十吴路,皆亡命于那高人之手。”

“何等高人,竟令烈风寨一众好汉狼狈至此?”

“城主,你说话嘴巴放干净点。俺们烈风寨啥时候就狼狈了?”

“老七,你给我闭嘴!”

贾维汉天不怕地不怕地莽撞出言,终是令吕昕急躁起来,急忙出口喝止。而后他便匆匆起身向罗京与杜衡深施一礼,言语亦是微微战栗,狡诈眸光不离杜衡半分:“我这七弟向来耿直,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还请城主大人海涵,莫要同他一般计较才是。”

“哦,无妨无妨。”罗京淡笑间摆摆手,唇角不经意流露的一抹冷峻却是毫不掩藏,“六头领只管继续便是。”

吕昕再度躬身施礼,继而才接着说明此番来意:“我等于西关村盘查时,有个吕姓老太婆将那高人的相貌行踪和盘托出。说是个面容俊美一袭玄袍的少年,只身向郇阳城方向来了。”

话至此处,吕昕倏忽闭口不言。而他的鬼祟眸光,此刻正来回打量着罗京与杜衡的神色。

罗京放下手中酒杯,冷峻面容隐约了一抹凛冽杀意:“六头领的意思…是想让罗某举倾城之力助烈风寨一臂之力,将那身手不凡的少年找出来吗?”

“正是此意。”

“嘶——”

罗京骤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峰微蹙间却是有什么东西自瞳孔中一闪而逝。

他近乎本能地转过头望向杜衡。然而杜衡狂傲面容却未有一丝颜色,只是眸间翻覆荡漾着某些深不可测的东西,令罗京面色愈发沉凝如水。

“好吧,本官可以帮你们。”良久之后,罗京终是长吁了一口浊气,言语亦是淡漠沉静,“但是没有直接证据表明那位少年此刻就在城中,故而本官只尽人事,却未必能够得到你们想要的结果…这一点希望你们清楚,莫要到时反来找本官的麻烦。”

“那是自然…事情既已谈妥,那我等便回山寨去了。余下事宜,便劳烦大人与我寨书信相通。”

吕昕似是畏惧杜衡的滔天威势,依然毕恭毕敬拱手作揖,不敢有丝毫怠慢。罗京望着他战战兢兢的模样,却依然面色深邃无波,只站起身来微微揖礼:“那二位头领请自便,恕罗某公务繁忙,不便远送了。”

“不必不必…我等自行离去便是,不必劳烦城主大人了。”

吕昕一面毕恭毕敬地恭维着,一面向正殿外退去。贾维汉还想再饮一杯烈酒,却被吕昕仿若剜心的狠厉眸光慑得不敢再多做停留,匆匆跟随吕昕的脚步踏出门去了。

望着二人渐渐消失的背影,罗京双眸微眯间,倏忽凛冽杀意激荡而出。而他的双拳,此刻亦在锦袍水袖中悄然握紧。

“大人,为何要答应这帮马匪的请求?”

罗京神色微变,唇角却蓦然隐约了一抹无可奈何的苦涩:“若非本官答应下来,他们定会在城中广布人手,以搜寻那少年的下落。如此一来,遭殃的便是城中百姓了…”

“大人爱民如子,杜某钦佩不已。只是…我们真的要将那截杀马匪的少年缉拿,送往烈风寨去吗?”

“怎么可能。”罗京倏忽淡然一笑,瞳孔间的运筹帷幄竟是令杜衡微微怔然,“方才本官已然同他们交待清楚,本官只尽人事,未必能够给予他们想要的结果。若本官一口咬定那少年不在我郇阳城中,他们也是无计可施。”

杜衡恍然。

然而罗京的话并未说完。他倏忽仿若想起了什么,转头望向杜衡煞气腾腾的眼眸:“杜将军,本官须交付你一件头等大事…找到那个身手不凡的少年。务必不要让他的行踪暴露在烈风寨马匪的视野里,若有必要可以行使非常手段。”

“是,属下这就去办。”

杜衡面容依然淡漠如水,只微微颔首间抱拳揖礼,便大步流星退出正殿去了。

然而罗京望向殿门外广袤天地的眸光,倏忽间迸发了连绵不绝的凛冽气息,却只消一瞬便又覆了不动声色的冷峻。

市井喧闹,人流熙攘。

当空的炎炎烈日刺痛了眼眸,仿若将目所能及的一切事物皆炙烤起来。便是连偶尔轻然拂动的丝缕微风,亦席卷了层叠不穷的热浪,灼烧了天下苍生的脸庞。

而吕昕与贾维汉,便一道在屋檐的阴影下缓步而行——伴着满腹的牢骚。

“呼…这贼老天,这日头怎的这般毒?”

“今日真是晦气,事事不爽利!”贾维汉抬手拭去宽阔额上一抹汗渍,言语间尽是言之不尽的冲天怨气,“天气本就磨人,却还要受那郇阳城主的窝囊鸟儿气!”

“老七,你今天怎么回事?”吕昕本就燥热难耐,贾维汉在他耳畔的聒噪更令他心烦意乱,“那城主何时给你窝囊气受了?”

贾维汉怒不可遏地将一对重拳握紧,甚至手指骨节都咯吱作响:“连口酒都他娘的不给七爷爷喝,说起话来还一副拿腔拿调的滥模样。六哥哥你说,这难道还不是受了窝囊气吗?”

“若是这都算给你窝囊气受,那大哥哥岂非已经将你欺负死了?”

“哼,你不提大哥哥也罢,提了大哥哥俺反倒更要说两句。”贾维汉仿若闻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眼眸倏忽浮现了气不打一出来的异样神色,“那郇阳城主不过接济了咱烈风寨些许钱粮,大哥哥竟像待救命恩人般待他。他何德何能竟…”

“够了老七,咱们此行前来乃是恳请城主帮咱们捉住那杀死老八老九还有老十的孽畜,是有求于他。且咱们现在还在郇阳城的地界里,你说话做事给我注意点听到没有!”

吕昕几乎忍无可忍,蓦然强压声线挤眉弄眼地向贾维汉近乎咆哮起来。贾维汉见他怒意迸发,虽眸间尽是欲言又止的不甘神色,却只缩了缩脖颈,不敢再说什么了。

二人在屋檐阴影的遮蔽下,挣扎抵抗着灼热的日头。然而从头至此他们争论的来龙去脉,却都被街道对侧一间不起眼的破落茶棚中,一道风流俊秀的身影尽收眼底。

那道身影的身边,还乖乖伏着一张倾城绝丽的稚嫩面容。

苏谨言与南宫爱。

望着吕昕与贾维汉在滚滚热浪中艰难远走的背影,苏谨言掌中折扇蓦然合拢轻握,唇角此刻正勾勒着一抹不易察觉且极富深意的笑意:“…这两个马匪,当真有趣至极。”

“苏哥哥,他们此番前来莫不是找你的?”

“没错,确是来找我的。”苏谨言言辞神色皆无比坦荡,他不想在南宫爱面前再掩藏什么——反正无论他如何掩藏也几乎没机会能够避躲南宫爱的感知,“但是这种事情其实都无所谓,我只想知道咱们的郇阳城主与那烈风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是有楼公子的话,想必苏哥哥很快就能够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小爱,为何有楼公子在就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南宫爱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细嗅几乎淡不可闻的茶香:“楼公子学识渊博,且游历天下颇有见识。若是这等人能够与苏哥哥同行,想必苏哥哥便是想要这天下任何东西,也是能够得到的。”

苏谨言闻听此言,深邃瞳孔间的笑意却是愈发掩藏不住,唇角亦是噗嗤笑出声来:“…小爱,你这般拿腔拿调的模样莫不也是师叔教你的吗?”

“唔…小爱没有拿腔拿调呀。”

“不论你隐匿探知的功夫多么了得,却终究不过是个孩子。”苏谨言淡笑间轻轻摇头,掌中折扇极富频率地掂着,“罢了罢了,我们还是速速动身吧。”

“…苏哥哥要做什么?”

“自然是给那两个烈风寨的畜生一点颜色瞧瞧。”

南宫爱微微怔然,倏而伏到苏谨言的耳边低语:“那海国武士的事,苏哥哥不再做打听啦?”

苏谨言蓦然双眸微眯,绯色唇角却倏忽勾勒了一抹玩味戏谑的神色:“小爱,哥哥何时同你说过要打听海国武士的事情了?”

“什…”

南宫爱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只字还未出口,苏谨言却已然轻展折扇,淡笑间潇洒而去。

“…唉,分明一个生得眉清目秀的俊秀哥哥,却偏偏如此狡猾,真是拿他没有办法呀…”

南宫爱满面幽怨地嘟囔着些故作成熟的话,继而便极不情愿地追上了苏谨言的脚步。

苏谨言宛若一道凛冽秋风,快意潇洒间已从吕昕与贾维汉面前悠然而过。然而下一刻,他的云纹水袖里却无意间抖落了一枚银锭。

当银锭坠地的闷响悄然震荡开来,贼匪的本能令吕昕骤然将全部精神皆集中在了那枚尘埃未落的银锭上。贾维汉亦是不遑多让,作势踏前一步便将银锭匆匆拾起。而当沉甸甸的银锭握在他的手中时,苏谨言的清俊身影亦翩然站立于他的面前。

“你…你是何人?”

“这话应当本公子问你才是呀。”苏谨言瞳孔间诧异神色丝毫不加掩藏,谈吐却仿若行云流水,“你手里攥着本公子的银钱,却要反过来质问本公子何许人也。这泱泱天下,竟还有这样的道理吗?”

“你…这…”

苏谨言一番快言快语,竟须臾间便令贾维汉语塞起来。可一旁的吕昕却不甘被他这般近乎折辱的话语怼到没了脾气,于是便踏前一步直视他深邃眼眸:“臭小子,六爷爷我告诉你。银子这东西,在谁的手里便是谁的东西。你在这里吵嚷你丢了银子,又有何证据可以证明这银子是你的东西呢?”

“我可以证明哦。”

南宫爱倏忽踏步上前,镇定自若地依偎在了苏谨言的身旁,稚嫩小手轻轻握住了苏谨言云纹水袖的衣角。

吕昕见到南宫爱盛世面容的刹那,仿若两只眼珠皆欲夺眶而出般。此刻他的世界再无它物,唯有对那面稚嫩娇靥的垂涎,恍惚间全然将银锭的事抛诸脑后,竟向着尚在幼年的南宫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

他那不加掩藏的猥琐神色,早已令当场诸人皆一览无余。苏谨言虽未再说什么,却修眉微蹙间不动声色,未着痕迹地将南宫爱向身后拉了一步。

贾维汉亦是看出吕昕按捺不住的肮脏心思,不由得粗声脱口而出:“六哥哥,你干啥呢。那还是个孩子啊!”

吕昕闻听此言,本就歪瓜裂枣的面容此刻极尽被坏了好事般的怒意:“老七,你既已得了银子,可否就不要再嘴巴欠乱讲话了?”

“这只不过毫两银子能够咱俩干啥的啊…倒是人家小姑娘才这么点儿年岁,你就要…”

“所有银子都给你一个人,现在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吕昕终是忍无可忍。昭然若揭的心思已火上眉梢,令他情急之下近乎疯狂地向贾维汉咆哮起来。

贾维汉被他的骤然呼喊惊诧得微微一愣,亦不敢再说什么。而早已迫不及待的他,便唇角渐渐泛起了一缕淫邪笑容,继而向躲在苏谨言身后的南宫爱再度逼近。

而下一刻,他的腌臜身形却倏忽被一只修长素手迅疾猛推,不由自主间踉跄着向后急退,险些跌坐在地。

“拾本公子之银钱而昧在先,意图猥亵本公子之妹妹在后。”苏谨言冷冽眸光骤然掀起一片海啸巨浪,裹挟着铺天盖地的磅礴杀意滚滚而来,“如此看来,即是本公子站立于此,尔等却亦要视而不见了?”

吕昕栽栽歪歪后退了数步,方才在贾维汉的有力援助下站稳了身形。此刻他其貌不扬的面容上尽是恼羞成怒,竟在炎炎烈日下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你这小畜生,竟敢伸手推你六爷爷!你如此行径,怕不是早早就活腻味了!你给爷等着,爷今日便他娘的送你这野种上路!”

污言秽语,几乎不堪入耳。

然而还不等苏谨言作出回应,吕昕已然厉声暴喝着踉跄冲出,有气无力的拳头竟带着几分令人难以置信的绵绵力道,向苏谨言胸腹攒击而来。

苏谨言深邃眸光凛冽,蓦然右腿宛若长鞭横扫而出。只一刹那的工夫,便将吕昕无甚威胁的进攻轻松化解,连带将他猥琐身形震荡出了十尺开外!

“噗哧哧——”

吕昕在半空中数道旋转,而后重重跌落在地,率了个七荤八素,不知东南西北所以然。贾维汉见状霎时怒意暴起,铜墙铁壁般的坚实身躯踏步而前,倏忽竟轰隆震颤仿若山崩震地!

“哇呀呀呀呀…小兔崽子,你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日俺老贾定要让你知道知道俺的厉害,让你见识见识啥叫真正的高手!”

霎时咆哮宛若虎啸山林!

便是连街边屋檐上的浮浮尘土,仿佛都被那摄人心魄的怒吼震落了几分。

然而苏谨言却面容毫无惧色,眸间除却凛冽杀意便是云淡风轻。当贾维汉庞然身躯巍然伫立在他面前时,他的唇角蓦然勾勒了一抹运筹帷幄的霜冷笑意,掌心折扇依然如往常般合拢轻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莫不是二位要效仿城郊马匪的卑劣行径,肆意妄为劫财劫色吗?”

“你…你说谁行径卑劣?”

“自然是那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郇阳马匪——烈风寨了。”

苏谨言话音未落,瞳孔间却倏忽荡漾了戏谑玩味,却亦冷冽锋锐的神色。

贾维汉闻听此言,亦骤然额角青筋宛若虬龙般暴起,隆隆怒意仿佛火山爆发。然而他正欲发作,吕昕却蓦然连滚带爬地扑向他的雄壮臂膀,伴着几分手忙脚乱的呼喊:“你莫要血口喷人!那马匪丧尽天良无法无天,我等羞于与之为伍!”

“是吗?”

苏谨言轻掂折扇龙骨,清俊面容此刻却是掩藏不住的轻蔑笑意。

贾维汉亦是满面难以置信的神色,继而又覆了滚滚滔天的怒意,却仿佛多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愠恼:“六哥哥,你胡说八道些啥呢!”

吕昕忙挤眉弄眼向贾维汉使起了眼色,言语却是极尽阴阳怪气:“你给我住嘴。我等郇阳城的百姓都以烈风寨为耻,岂肯同这等恶徒相提并论!”

贾维汉便是头脑再愚钝,此刻在吕昕一番明示暗示下,亦终是会意了。只见他的沧桑眸光倏忽转向苏谨言,自然而然将话题过渡而来:“好你个臭杂种,敢将爷爷比作那万恶滔天的马匪!若是今日不好好教训你一番,你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话音未落,贾维汉庞大身躯骤然暴起,霎时间宛若泰山压顶直扑向苏谨言而来。其汹汹气势之骇人,竟将烈日灼热的滚滚空气都震慑得波动几分。

苏谨言望着贾维汉倏忽扑击而来的身形,清俊眼眸依然古井不波。而当贾维汉铺天盖地的阴影覆上了他的冷冽面容的时候,他却悠悠轻拢掌心折扇,自眉宇间骤然爆发了磅礴杀意。而下一刻,他便刹那间单手击出数道掌影,风流潇洒间抖擞了猎猎威风,直击贾维汉宽阔胸膛!

贾维汉虽怒意滔滔,可身手却丝毫未差。苏谨言霎时甩出的漫天掌影,他几乎一瞬便洞悉得一清二楚。只见他壮硕臂膀浑然抡开,钢铁重拳迅猛如雷,面向苏谨言疾击而出!

“啪啪啪…”

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交锋下,苏谨言竟以单掌硬生生接下了贾维汉双拳之威!

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然而贾维汉毕竟是烈风寨中排行在三的高手,若说如刘栋等一众马匪般,在苏谨言手下走不过一合,是万万不可能的。

故而他并未有所气馁,却只厚重眼眸间慵懒怒意更盛几分。他的粗糙右手向背后摸索着,杀机却骤然仿若火山爆发,昂然喷薄开来。

“锵啷啷——”

伴着刀刃震荡的嗡鸣,一口宽刃大环钢刀宛如一头狰狞野兽,握在了贾维汉愤然攥紧的掌中!

“兔崽子,给爷爷死吧!”

贾维汉骤然厉声暴喝,闪耀着森冷寒芒的锋锐刀刃二话不说,隐隐掩藏了丝缕破空尖啸,向苏谨言迎头砍下!

苏谨言面色依然云淡风轻,修长素手轻挽间已将名剑·七里笙稳稳落于掌心。望着愠怒面容几乎五官挪位的贾维汉,他的俊秀眼眸倏忽绽放了冷凛杀意,森然剑影刹那宛若天女散花,眼花缭乱间已是数道寒芒疾击而出,猎猎威风华丽无匹!

面对苏谨言几乎四面八方的凛冽侵攻,贾维汉瞳孔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甘之色。而下一刻,他却只得强行收招,硬生生变主动为被动,不得已而将大环钢刀抡得密不透风,以抵挡来势汹汹的锋锐剑芒。

“叮叮叮…”

剑锋与刀刃碰撞的嗡鸣响彻耳际。

苏谨言深谙唯快不破的道理,掌中剑影上下纷飞,几乎迅疾难辨。而贾维汉在这等狂风骤雨般的凌厉攻势下,只得以钢刀舞成一道屏障。几番交击下,贾维汉渐渐气势泄尽,继而竟是节节败退!

一旁急切得抓耳挠腮的吕昕见状,匆匆自腰间摸出一柄锋刃上还残留着干涸血迹的匕首来,作势便要跳进战团。然而苏谨言此刻却不知为何,倏忽间竟迟缓了进攻,甚至于在挽剑迟滞间竟露出了些许一瞬即逝的微小破绽。

贾维汉毕竟是习武之人,又岂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只见他骤然发力下,大环钢刀荡开七里笙的茫茫剑影,庞然身躯倏忽沉肩前靠,隆然气势惊人宛若泰山滚石!

一式靠山崩,威力竟恐怖如斯!

“嘭——”

伴着令人牙酸的骨肉相撞的声响,苏谨言清修身影蓦然宛若断线纸鸢,在贾维汉几乎破釜沉舟的一击下倒飞而出,继而重重落地。他绯然唇角一缕鲜红的血色,此刻竟无比清晰。

战局瞬间逆转。

然而贾维汉却没有丝毫松懈,巍峨身躯霎时间宛若泰山压顶般扑将而至,竟是意欲乘胜追击,将苏谨言的威风彻底粉碎!

可下一刻,苏谨言的唇角却倏忽流连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清浅笑意。继而身后一声浑若天雷的呼喊,伴着一串马挂銮铃的清泠脆响,更令贾维汉不得不停下暴如烈火的攻势。

“郇阳守卫在此,烈风寨马匪还不束手就擒!”

吕昕闻声顿时面色惨白抖若筛糠,脑海间霎时平地一声惊雷起,隆然轰他了个七荤八素。贾维汉亦是难以置信地回首望向吕昕,几欲目眦欲裂间厉声咆哮:“六哥哥,这是咋回事儿!”

“不…不知道啊!”吕昕那张狡诈漆黑的脸庞已然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便是连声线中都夹杂着愈发浓烈的胆怯,“老七,咱们还是快走吧。若是咱们烈风寨有弟兄被官府捉住…后果你再清楚不过了!”

话音未落,吕昕便转身踉跄着逃也似的飞奔起来。贾维汉虽心中极有不甘,却也只能眸间愤恨地望了云淡风轻的苏谨言一眼,骂骂咧咧快步跌撞遁逃。

然而两道仓惶身影还未逃出苏谨言的视线,纷乱马蹄声便已然近在咫尺。一众盔明甲亮威风凛凛的骑兵卫队马踏尘烟,掠过苏谨言疾行向吕昕与贾维汉追缉而去。

而紧随其后的步兵卫队则手提长枪,钢铁枪锋在炎炎烈日的照耀下折射出了刺目寒芒。他们一面照看搀扶受伤倒地的苏谨言,一面向早已熙攘聚集的围观人等询问来龙去脉。苏谨言从他们隐蔽于头盔面罩下的瞳孔里,真真切切望见了打自骨子里对烈风寨马匪的滔天恨意。这浓烈到无以复加的恨意分明无法掩藏,并毫不犹豫地体现在了他们追缉马匪时杀伐决断的执行力上。

而此时此刻,淡出他的视野许久的南宫爱蓦然唇角轻抿,酒窝挽起一丝清凉笑意,甜滋滋地走到了他身边。他望着满面欢愉掩藏不住的南宫爱,不由自主抬手抚摩了那宛若泼墨的发丝:“小爱,你做得不错嘛。”

南宫爱眉眼间勾勒起说不尽的得意姿态,漆黑眼眸此刻荡漾着澄亮涟漪:“既然将那二位马匪抓入官府大牢是苏哥哥所想之事,小爱自然不遗余力。早在苏哥哥与那六头领初次交手时,小爱便已动身去报官了。”

“好好好,我的小爱果然伶俐绝顶。”

苏谨言眸间笑意愈发浓郁,清俊面容亦耀若朝华。

然而当人群四散而尽,人流再度奔腾不息的时候,他却蓦然感到空乏无力的疲感霎时仿若汹涌海潮席卷而来。他的脑海中此刻骤然闪没的,是已然有些模糊不清,甚至难以分辨,那苍老而佝偻的父亲的身影。

世上并无任何东西能够永恒。若它是流动的,它便奔腾不息;若它是静默的,它便渐渐干涸;若它是生长的,它便终有一日凋零入土。游子宛若断落木叶般潇潇而下,家的纹路却早已镌刻其上,不能分离。

若非尽缘,那便是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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