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陈轻焰起床收拾好物品,陈希慢慢悠悠从车库里把那辆老爷车开出来,载着陈轻焰,特意路过龙桥小学,买了两份糖炒栗子。
星期六的校门口着实冷清,店铺生意反而不错,依旧是昨天那个年轻姑娘,看来老黎叔确实病的不轻。
青山路距离学校不算远,一路数着路牌到1173,很容易就找到徐损艺家。
摁下门铃,大门打开,陈轻焰顺着路走进去,路两边是草坪和花园,没有种树,院子里阳光充足,只有一台自动除草机在工作。
陈轻焰大概目测,光是草坪的面积就赶上自己家了。
陈轻焰刚走到台阶口,门就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他开口道:“你好,是陈轻焰同学吗,我姓柳,负责照顾小艺的起居,叫我柳叔就可以了。”看到陈轻焰还带着东西,“我帮你拿着吧。”
礼数一丝不苟,丝毫没有因为陈轻焰的年龄有所轻视。
“谢谢柳叔,这件我自己拿就好,一会送给徐损艺。”
“好的。”
一进入室内,堂中有一块中式屏风。绕过屏风就是客厅,坐在沙发上,管家给他倒了杯茶。
“小艺喜欢喝红茶,我也给你沏了一杯,不知道你喝不喝的习惯,旁边有还有其它饮品,如果不喜欢可以自己拿其它东西。”
陈轻焰回到:“谢谢,我喝红茶就好。”
管家一笑,说到:“不用客气,随意一点就好,说实话,我在这也好几年了,你还是小艺第一个请来的同学。”
“二楼上去右边第一个就是小艺的房间,我已经叫她起来了,我去弄点甜点,你自己去找她吧。”
“徐叔叔阿姨都不在吗?”
“小艺父母工作忙,都在京城,不经常来。”
陈轻焰点头,喝了一口茶水,味道微苦,顺手加了块桌上的方糖。客厅墙上挂着一幅长字帖,陈轻焰不懂书法却也认得出是好字,仔细辨认是开国伟人的沁园春雪。
喝完茶,走到二楼。
陈轻焰轻轻地推开门,卧室很大,但布置很简单,颜色也很单调,和想象中女生的房间一点也不一样。
走过去,坐在一旁座位上,没有出声。
徐损艺很淑女地躺在床上,两支手臂裸露在外压着洁白的被子,盖住了肩膀以下部位,纤细如玉藕般的胳膊还打着一小节绷带,所幸未留下任何伤痕。床很大,徐损艺睡在中央,一头黑发散落在枕头边宛如等待王子唤醒的睡美人。陈轻焰认真打量徐损艺,弯月鼻梁粉嫩嘴唇,稍显精致的五官算不上绝美,反而有一种邻家小女孩的真实可爱。回想最吸引人的其实是她的一双瞳孔,狡黠中带着一丝俏皮,就像是森林里毒蛇守护的绿宝石,深邃地吸引着猎人情不自禁地忘记险境。可惜现在无法欣赏那双动人的明珠,让人惋惜。
陈轻焰想着这样的女生穿着碎花裙一定很好看,她会在夏天跑过花园,笑着和你打招呼,就像一个路过的精灵带走你身边炎热的夏风。如果她是你妹妹,你总会忍不住抱起她带她去全世界的水族馆游乐园,给她许多买棉花糖冰激凌,然后告诉全世界你有一个多么可爱的妹妹。
即使不是也没有关系,任然可以收获许多棉花糖和冰激凌,长的好看就应该被世界温柔以待,生活已经如此苛刻,又何必再刁难美丽呢?
更何况还救了你。
陈轻焰又想了想,第一次在老城区书店里的谈话。在此之前他本着敬而远之的态度遥望着天才少女,却未曾预料远远低估了天才二字的份量,或者说小觑了这位同龄人。同龄人?什么样的同龄人会去阅读流体力学书籍并且关注它的编者,什么样的同龄人又会问伯努利和哈密顿方程。每当想到这里就会对自己能力产生质疑,天赋真是可怕又让人羡慕的东西。
徐损艺睁开眼,绿宝石发光了。
“睡醒了?”
“早醒了,看看你想做什么。”
“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后悔吗?”
“有点后悔。”徐损艺眨眨眼睛,仿佛清晨的绿宝石上朦胧了一层露水,慢慢说到,“如果重来一次,应该用其他的方法救你,这样太疼了。”
陈轻焰发现自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与徐损艺这样的女孩交流,言语能力似乎变得薄弱,你很难展开平常的话题。
“你真的只有十二岁?”
徐损艺伸手挽了挽头发:“很难以置信吗,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问题。”
“不管怎么说,你救了我,我欠你的。”
“那当然,你可是欠我一条命。”
徐损艺似乎是睡久了,想要撑起身来靠坐在床边,窗外阳光散射在地板上,衬着陈轻焰的影子,一切如此安静和谐。终于陈轻焰还是开口了:
“为什么?”
徐损艺的眼睛看着陈轻焰,又转过去。
他想问徐损艺为什么要救自己。
“为什么啊,让我想想。”徐损艺看向窗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我猜,你一定过的很无聊。”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对吧。”徐损艺突然指着桌边的水果盘,“我想吃个苹果。”
陈轻焰只好从桌上拿给她一个苹果。
“我要削皮的,旁边有水果刀。”
陈轻焰从来没有削过苹果皮,他一直都是带皮吃苹果,即使偶尔有,也都是让阿茶切好端过来。此刻显然无法拒绝,只好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削苹果练习。
一边看着他削,徐损艺一边说:“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吧,你玩过魔方吗,一个益智小玩具。以前在京城上学的时候,第一次在同桌那里看到魔方,看他一上午愁眉苦脸无法复原,我就借过来玩。大概五分钟以后我明白了原理,又花了一分钟成功把魔方复原。同桌很是惊奇,问我怎么做到的,我以为他是真心请教,就给他讲了空间点阵排列和非全同下最优解,我以为他至少会对魔方更感兴趣,结果之后他再也没借我玩过。那一年,我刚上一年级。”
故事有点意思,但陈轻焰没听懂徐损艺想表达什么。
“当然了,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谁也不会放在心上。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孤独。慢慢的,我发现周围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或者说我和别人都不一样,很多我理解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更本就是对牛弹琴。我试图告诉大人家长,他们夸我聪明,开始叫我天才,然后给我请各种老师,可是我只是想找个能一起说话聊天的人。同学朋友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大人们只觉得我很聪明,最后我只能去网上找能说上话的人。”
陈轻焰没想到天才少女内心独白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听到这他不禁想起了父亲,虽说父亲在照顾陈轻焰生活方面一塌糊涂,陪伴他的时间也很少,但陈轻焰有什么疑惑,父亲总会耐心的和他解释,也会主动教他很多知识和观念。他的童年也很少有伙伴,但他并不觉得孤独。
陈近则对陈轻焰的教育可以说很严肃,他对待陈轻焰从来不像对待孩子,更像对待成人。他尊重陈轻焰幼小的人格,平等地和他对话。
不止这些,还有更多更多。
你喜欢爷爷还是奶奶?陈近则从来不会问这种问题。成年人都会因为女朋友和妈掉水里救谁而头疼,小孩子怎么就可以随便开玩笑了?
很多成年人不敢对其他人开恶俗玩笑,于是便集火于一个口舌不利的孩子。他们连思维能力都不完整,受到大人的调戏而慌张失措,大家就哈哈大笑。或者把孩子当成自己炫耀的工具,孩子学了跳舞,就让他当众现场跳;学了唱歌,就立马让他唱,来取悦一帮俗人。
长大一点,就说性格自闭,说孩子胆小怕事,易受挫折易恐惧……因为你们从小就对他说:你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爸妈不要你了、选爸爸就没有妈妈、你的玩具可以送给别人……
这一刻陈轻焰庆幸有一个好父亲。
接过来被削地惨不忍睹的苹果,徐损艺皱着眉咬了一口:“后来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少不学无术的骗子、供人取乐的戏子、孤芳自赏的傻子、有厚黑险恶的乱臣贼子……但你最缺少的就是同类。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有人叫我天才,我也觉得我是天才,这种事情没必要自卑,更不需要有什么枪打出头鸟的矫情。如果说真的有枪打出头鸟的话,那就飞到枪打不打的高度,不然不是白白长了翅膀。”
陈轻焰听地很认真,他发现直到现在依旧是小瞧了徐损艺。一直以来由于拥有『time reptile』,他实际渡过的时间当然要比年龄成熟很多,虽然嘴上不说,但觉得徐损艺再如何聪明天才,不过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自己还算有骄傲的资本,可从一进门的谈话开始,陈轻焰就完全处于下风,虽然没有恶意,但无论是徐损艺的言行还是整个环境布局氛围,都完全压制住他。他推测徐损艺一定学习过心理学知识,才能如此发挥共情。
好在陈轻焰从小就习惯了与天才共处一室。
他没有说话,听徐损艺继续说到:
“每天无所事事的上学,和一群毫无任何共同话题的同学呆在一起,还要假装一幅从不认真学习的样子,这样的日子很无聊吧。对于你来说,黑板上的题目更本毫无意义,大概全世界任何一所小学都教不了你什么东西,可你却装作甘于平凡的模样,你在害怕什么?逃避是没有用的,像你和我这样的人,注定平凡不了一辈子的。从小到大无论什么考试,我都要考满分,就是为了要让其他人知道差距有多大,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做我的朋友。”
听完话,知道了贾院长说的徐损艺性格“恶劣”,难怪她外公要我帮她交朋友。
对于徐损艺来说恐怕更是如此,陈轻焰也很好奇她为什么还会坚持上学,以她的条件完全可以去更好更高级的学校。
不过陈轻焰终于明白徐损艺想表达什么意思。假如,假如真的是像她所说那般,也许他会听从她的建议,然后很高兴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
只是,从一开始她就搞错了一件事情。
他……不是她的同类。
陈轻焰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天才,这种荣耀的称号应该属于父亲那样的人,和这样的徐损艺。他只是一个偷渡者,一个卑劣的投机取巧者……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时间线上缓缓蠕动的爬虫,汲取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养分,依赖着『time reptile』的作弊,比别人拥有更多的时间精力。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任何一个普通人拥有他这样的条件都可以做到同样的地步。如果不能思维加速,没有『time reptile』,他就会和现在表现出的一样,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学渣罢了。所以,他给予不了徐损艺回应,那是天才们的无尘领域,容不下一只爬虫来来去去。
陈轻焰想起看过的一个笑话:美国人训练了一个特工潜入俄罗斯,特工有一口地道的俄式发音,地道的俄式服装和俄式思维,就连狐臭和酒瘾都一样。他觉得自己完美融入其中,有一天俄罗斯人问他,你们美国人也喜欢喝伏特加吗?
特工听完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我是美国人?
对方回答,我们俄罗斯没有黑人。
他就像那个美国特工。
“关于陈叔叔的事我听外公讲过,我猜陈叔叔一定很喜欢加缪,加缪曾经在《西西弗的神话》里写到,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我相信陈叔叔一定践行了自己的信念,如历代哲学先贤,贯彻自己的人生。”
惊叹于她的知识面,陈轻焰没想到徐损艺还知道加缪,他并不了解加缪的思想,如果不是在书房里确实有加缪的著作,陈轻焰更本不会听过这个名字。
他不知道父亲的想法到底是怎样,但他想起遗书末尾,父亲曾写道:一切都不可怕,能看到生命的延续,就不惧死亡的威胁。
“天赋就像一把利刃,如果不磨砺,它就会生锈失去光泽。陈叔叔是一把锋利的刀,你也会是,不过陈叔叔的刀芒太过耀眼,掩盖了你的锋芒,导致你的灵魂被锈迹掩饰,需要做的就是再一次磨砺。”
管家敲门进来,送来了饮料和甜点,又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也让陈轻焰有了插话的机会,既然有些事情注定无法实现,不如早早说明清楚。
“抱歉可能让你失望了,我并不是你要找的同类,我只是一个承受父亲遗泽的普通人。和你这样的天才不同,我打小就没什么天赋,也没人说我聪明,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我有一个同样天才的老爸。”
陈轻焰递给徐损艺小蛋糕,徐损艺正好还过来苹果核。
“我没什么理想抱负,也没有值得追求的理念,就想过完普通的小日子。与其案牍劳形,不如响马招花。说起来到现在为止,我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当一个富二代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躺在楼顶上看星星看月亮看下着的雨。可惜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只好老老实实的上学,踏踏实实的找一份工作,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我很感谢你救了我,这份恩情我会回报,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做不到。”
有一点他说谎了,父亲留下的那些钱其实足够他安稳的生活。他也没想找工作上班,或许以后会开个书店,茶馆也行,然后给小姨养老送终就好。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一辈子也赶不上父亲那样的高度。
徐损艺笑了,像昙花瞬间绽放。
“你之前给我说过选择和命运,陈轻焰,我们不妨打个赌吧,命运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选择。”徐损艺说:“这样吧,你欠我三个人情,就当还我救命之恩,当然了,不用你还一辈子,毕业之前我会都用掉,不过分吧?”
“不过分。”
“很好,那就说定了。”
又听到人情这个词,最近怎么老是和它扯上关系。
“说了这么久,都忘记祝你生日快乐。这是给你的礼物。”
陈轻焰打开盒子,取出油画送给徐损艺。徐损艺接过,仔细欣赏着油画,油画上块状琥珀融化,从贵妇人的浅棕色皮草上滚落,打翻在画板上的棕色松节油飞回瓶中,穿着木跟真皮长靴的双脚在地毯上退回门外,火焰里变得乌黑开裂的木梁褪回本来的样子,隔着画布仿佛能闻到伏特加的香气逆着北风回到街道上空——就趁现在,没有战争,没有饥饿,一切都恰到好处,在老苏联的尾巴上,跳一支最后的舞曲。
“画的是十月革命?我很喜欢,谢谢。”
“不客气,这是当年我爸从国外带回来的大师作品,我不懂艺术,就送给你了,你喜欢就好。”
徐损艺把画放在一旁,眨了眨眼睛:“你不觉得还少了一样东西吗?”
陈轻焰故意回答:“有吗,什么东西?”
“我要的糖炒栗子呢?你不会忘了吧。”
“我突然发现从进门到现在你一直在吃东西,徐损艺你有多胖啊。”
徐损艺说:“一会我换完衣服要是吃不到栗子,你就等着我刁难你吧。”
陈轻焰默默想,觉得天才少女有时候也挺可爱。他起身打算回客厅等,总不能站在这看人家换衣服。他走到房间门口,突然被徐损艺叫住,她说:
“陈轻焰,其实有一件事我骗了你。”
“什么事情。”
徐损艺笑着说:“其实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是9月20日。”
九月二十?想了想正好是车祸那天,陈轻焰回头,他当然知道徐损艺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不想让他愧疚,这一刻无论她是不是天才少女,陈轻焰确实有点想和她做朋友。
不过他还是说:“那可真巧,其实我也有件事骗了你。”
“是吗,那你说出来听听。”
陈轻焰也笑,“那副画更本不是什么大师作品,就是路边工艺品店里买的,还打了九折。”
徐损艺笑出了声。
“这么说我们俩扯平了。”
“嗯,扯平了。”
陈轻焰退出卧室,管家热情的邀请他留下一起吃午饭。陈轻焰推辞了,对方也没有强求。
理论上更换完仿生骨立刻能下地走路,但徐损艺毕竟大伤初愈,还需好好修养,在陈轻焰和管家的要求下便没有下床,又喝了一杯茶之后,陈轻焰起身告辞。管家把他送到门口,礼貌地问需不需用送他回去。
询问只是客气,陈轻焰几分钟前就通知了陈希来接他,告别管家后乘车离去。
车内,陈希问:“这么快就结束了?我还以为你小情人会留你吃个饭什么的。”
“小情人?”
“对啊,又是救你又是过生日请你,人家难道不是喜欢你?诶,年轻真好啊。”陈希叹了口气,“你放心,小姨思想观念很开放的,不会说你们早恋,不过在学校你们还是注意点,毕竟我是你们班主任,万一其他老师发现就不好了……”
陈希还在那里感叹白菜和猪,眼光不错诸如此类的话语,陈轻焰听得一头黑线,可又没办法解释清楚,只好骗道:
“徐损艺救我是因为我爸以前教过她,和我没什么关系,更不可能喜欢我,别瞎想了。”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知道科学院院长贾斌吗,他是徐损艺的外公,那天认出了我,才告诉徐损艺的。”
陈希显得有些失望:“是这样啊,怪不得她会送你一本你爸编的书,可惜啊,这么聪明可爱的小姑娘,家里条件又这么好,要是……”
“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开着车,两人慢慢悠悠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