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万籁俱寂。皇城这只巨兽仿佛也终于在此时陷入沉睡,不再似白日那般压抑地令人难受。
皇帝离开朔华殿时是戌时二刻,那之后我身心俱疲,也曾昏昏睡去,却不知何时又悠悠转醒,直至此刻,辗转反侧无果,神识还愈发清醒。我于是披了风衣,趁着月色,独自踏上这朔华殿的小阁楼。我的动作极轻,连外间守夜的连翘也不曾惊动分毫,许是魂魄做久了的缘故吧。
朔华殿的小阁楼是我极喜欢的地方,这里能看到平时身处宫廷的高墙之下难以看到的景色。这里,是我在这宫廷唯一的“自由”之地。
我半躺在阁楼上的美人榻上,将神识投入浩瀚的夜空里,游移在那稀稀落落的星子上,抛开所有的畏惧与担忧、憎恨与埋怨,仿佛我已然漂浮在半空中,渺渺若仙。
不知过了多久,我微微有了睡意,忽感到有些许凉意自阁楼的窗户缝隙钻入颈后,我重新披上风衣,我想,我应该回去了。
我轻轻推开阁楼的小木门,却赫然见一人影站在我正对着的阶梯下,注视着我的方向,仿佛已经站了很久的样子,看见我,亦无半点慌乱。
“赵云斋。”我叫出他的名字,没有半点犹疑。他说得对,他早已不必靠一张脸、一具躯体来辨别我,而我对他的熟悉度,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便是此刻他于夜色中穿着玄色的衣袍,站在月光无法触及的转角处,我也能立时认出他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拾阶而上,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我看见月光倒映在他的眼眸里,像是闪烁的泪光。
他的身影忽然便与多年前那个白衣少年重叠,那是我的及笄之礼,宴请了云城不少公子闺秀,其中,自然包括他。他那天本是好心地为我送上东海的夜明珠作为及笄的礼物,夜明珠的光辉映在他的眼眸里,便像此刻一般,可是那时的我,却当着众人的面,极其大胆地问了他:“云斋你看,我此刻已然成年,再过两年便也是你的弱冠之年,你现在,可愿娶我?”我的声音不高不低,偏偏当时人群都聚集在我的身边,所有人都成了这场求婚的见证者。
整个云城,怕是再没有我这般厚脸皮的女子吧。我看见赵云斋的眼睛在夜明珠光辉下渐渐红透,眼里似有隐隐燃起的羞怒之火,然后,他将夜明珠同托盘一同狠狠地掷在我手中,抛下众人,抛下我,夺门而出。
我想那是我是惹怒了他吧,他那样的皎皎君子,从来都是处事不惊的模样,定是从来没有被谁逼到这番窘迫境地过。以至于后来赵家来向林家提亲,我与他定了亲,我都怀疑他只是想借定亲之名将我圈在闺阁学习礼仪、绣嫁妆,好减少和他的见面。
林氏灭族那日,我其实有去找过他的,那一日是林氏难得的家族祭祀日。
每年的四月初一日,林氏大多数的族人都会从四面八方赶至云城的祖祠祭祀,同时也是难得的家族聚会,那一年,家族众人来得尤为齐全。我与赵云斋的婚期定在那一年的冬月十九,我本想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带他见一见我的族人门,可赵府的管家告诉我他早已随赵家家主去了外地,我便只能就此作罢,悻悻回到了林府。
只是我从不曾想到,林府内等待我的是满目的血腥,而我,甚至来不及找到我的父母,便倒在了羽林卫的弯刀之下。我倒在血泊之中,感受着血液自身体里一寸寸流出,看着羽林卫在林府之中不停得翻找,恨不得掘地三尺,听着为首的羽林卫道:“仔细点,决不能放过任何一处,若找到,陛下重重有赏。”
林氏暗地里做着情报的生意我一直知道,可到底是为何,得罪皇帝如斯,不惜灭族以解恨意。
我那时仿佛已然忘记了疼痛,只剩口中低声地呜咽,我不知自己的生命在何时结束,只记得当我醒来,已然是一只漂浮的魂魄,在林府的摄魂阵中四处逃蹿。
这回忆太过痛苦,我不得不强行将自己从记忆拉回,七年了,第一次,我感受到这般真真切切的心痛,也是第一次,尝到眼泪的苦涩。原来,即使我重新拥有躯体,还是一样会因陷入回忆而疯魔啊。
“知若,知若。”恍惚中,我听到赵云斋急切地呼唤,感觉到他接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作为一个人被他拥在怀里,原来是这般感觉啊,温暖惬意,像柔软的被窝,我从前还以为他的怀抱一定如他的脸色一般冰冷,我突然开始贪恋这个怀抱,即使这只是我暂时寄居的别人的身体。我当年还是不够勇敢啊,甚至至死也不曾得到他的怀抱。
“云斋,林氏灭族那日,你去了那里?”在这软香温玉的气氛里,终于,我开口问出了这个藏在我心里整整七年的问题。
赵云斋仿佛有些惊讶,片刻又陷入神伤,却终究还是回答道:“知若,对不起,那时父亲带我去了邻国历练,我回到云城已经是五月中旬。”
“那就好,那就好。”心头那多年的结终于解开,我唯有流着泪,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要他没有参与林府内摄魂阵的设置,便好。
他回到云城我已然去世一月有余,他当时是抱着多么孤注一掷的希望只身闯入那摄魂阵遍布的林府去寻找我。
“云斋,你当时可曾想过,我亦早已魂飞魄散?”
“我,不敢去想。”
他那时,大抵和我的绝望相差无几吧。
“对不起啊,赵云斋,若我当年不曾招惹你,或许你我便没有这般深的牵绊,你的本应光芒万丈的人生被我破坏如斯,实在是对你不起。”
我的神志逐渐清明,轻轻推开他,重新坐回了美人榻上。
赵云斋的未婚妻林知若,死在七年前的那个春夜里,而此刻他为人夫、为人父,我,亦嫁为他人妇,我们之间隔着生死,隔着世俗,早已没了拥抱彼此的权利。
这短暂的一梦该结束了!
“赵大人,你为何出现在此处。”我立即正色问道。赵云斋的眼中似乎有了落寞之色,欲再次靠近,却被我制止,“赵大人,你便站在那里就好。”
“好。”他果然不再上前,整个人似乎陡然颓丧至极,缓缓开口开始回答我的问题,“你可有发现,你的朔华殿亦是布满了法阵,这于你的魂魄不利,我今夜,便是来替你撤掉这法阵。”
我在平章殿时的确能隐约感到不适,可这朔华殿,却是从未,难怪,我日日在此,故而魂魄与身体的融合也受到影响。
我只得如实相告:“有一件事,很抱歉一直没告诉你,入宫那日我为避检查,已强行让自己与这具身体完全融合,故而我现在已是肉眼凡胎,早已看不到法阵,只能偶尔感受到微弱的阵法力量。你那日拒绝在皇帝面前书写经幡是怕伤到我吧,今后你也不必再担心了,简单的术法于我没有影响的。”
“你,林知若,你好,你好…”他似失控般,霎时红了双眼,只指着我,半晌不成一言。我能感受到他的失望与愤怒,从我说出完全融合四个字时便能感觉到,可我只能硬着头皮说完。
“云斋,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做的后果,也知道你一直都想要我能真正地复活,可是云斋你也清楚不是吗?似我这般魔化的魂魄能在这世间存在全靠执念撑着,何谈复活为人呢?云斋,你不要再为我如此辛苦了好吗?”
“不好!你又岂知,我不是靠着执念坚持到如今!”这七年来,他倒是第一次,拒绝我拒绝地这般干脆。
“赵云斋,你知道的,我的执念和你的执念是不同的。”转念一想,我又笑着摇摇头道,“不,你不明白,你从不明白。我也不愿让你明白我这满心里的冤与恨。”
不知是否情绪太过激动,我忽然便是一阵血气上涌,紧接着,便吐出一口鲜血来。
“知若。”赵云斋立刻跑到我身前,手已然搭在了我的脉上。
“没事,近些时日气血凝滞,如此,倒还好些。”
他却不再多言,只专心致志地为我诊治。
“云斋,对不起,当日我是不得不如此。”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从来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你是对不起你自己。”
我忽然便无言以对,又是良久静默。
那一晚赵云斋为我撤去了朔华殿的法阵,也帮我稳固了魂魄,我却直到他离开,依然不敢开口说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