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毕，我与皇帝的一局棋从未时三刻一直下到了申时一刻。只因其间大多是各种我的插科打诨。父亲曾经教导我“观棋如人”，可此刻眼前人，我看不透。
一局棋毕，我执拗不过，乘着辇轿回到朔华殿时，连翘已率领着宫人等在宫门口，这么大的阵仗，我一时竟有些惊愕，不过想到我此刻坐的轿辇乃平章殿所有，也就释然了。
“娘娘，陛下未随娘娘一同回来？”连翘迎上我，低声问道。
“回来”？这词倒颇有些好笑。我不由得戳了一下连翘的额头，笑道：“今夜是十五，陛下自当去陪皇后殿下的，难道，还要为我破了这例不成？”连翘这丫头，活泼灵动，与银杏的沉稳老练倒是一种互补。此番，想是宫人们远远看到了辇轿，便以为皇帝同我在一处。
不过，我今夜还要见另一个人。
我回眸对身侧的银杏道：“银杏，你去安排厨房准备晚膳，记住，要特别做一道松鼠鳜鱼，嘱咐她们，多准备酱汁，要偏甜一些。之后，你就亲自去碧霞宫走一趟，请向大人今夜来朔华殿用晚膳。”
岚烟曾与我讲起她幼时的趣事，她说，“知若你知道吗？我与姐姐小时候都爱极了松鼠鳜鱼，特别是它上面咸咸甜甜的酱汁，但那时父母总是外出，姐姐年长我一些，故而她总是将刺挑好后，先喂给我，每一块鱼肉都为我裹上满满的酱汁。”
各大驱魔世家，每二十年轮流派遣自家嫡系作为祈神官守护皇城，然而女子作为祈神官，却是当朝第一次。
当年向氏派遣家族嫡女来这皇城守护帝王，固然是因为向氏长女年长，可向氏长女又何尝不是为了护妹妹一生周全呢。
酉时一刻，向氏长女如期而至，我让银杏与连翘带总宫人退下，独留我与向氏长女二人。
“臣不来找娘娘，娘娘却先来找臣，娘娘当真好胆色。”不知为何，从一开始，向氏长女待我便有些莫名的意味。
我不理她话语里的讽刺，只淡淡开口道：“什么胆色不胆色，不过是趁这十五月圆之夜请大人共用晚膳罢了，再则，今日听陛下提及大人不日便要辞官离宫了，我窃以为大人与云城的赵夫人姐妹情深，定是要去探望一番的，我，不过是想要托大人帮忙带几封家书罢了。”
她眼中探究的神色未减，我于是将松鼠鳜鱼向她推了推，继续道：“到底是有求于大人，大人瞧瞧，我可是为大人准备了一桌的好菜，特别是这鳜鱼，可是今日刚进的，新鲜极了，大人快尝尝，看看，可有大人家乡的味道?”
她的神色终于稍软，持筷去夹那鳜鱼，目光却不由停顿在鳜鱼旁的一碟酱汁上。
我忙笑道：“大人莫要笑话，我自来是最喜欢这酱汁的，于是叫厨房多备了一碟，大人可要试一试？”
她果真依言将鱼肉在酱汁中裹了一圈，入得口去，竟是珍而重之地细细品味了许久，似是在回忆着什么，眼里流露出感动的情绪。
我亦在一旁欢快地吃着，却听她突然道：“臣已向陛下递交辞呈，如今只是暂居任上罢了，娘娘可唤臣云岫，我的闺名唤作云岫。”
“云岫，云无心以出岫。我还听说赵夫人的闺名是唤作岚烟，云岫岚烟，端底是一对好名儿。”我继而话头一转，“如此说来，云岫你是同意帮我了。”
“是，但凭娘娘吩咐，只是臣亦有疑问相问于娘娘。”
“请说。”
“妹妹成婚之时，我曾告诉过家人及陛下，臣向氏云岫愿以一己之力守护王宫至终老。赵向两家联姻，我自是连同赵家的责任一同担在肩上。可我却不知我那妹夫却是为何传信与我让我辞官返乡，他应该知道，唯有他在宫外，才能更好的守护赵向两家，我也更希望他能与妹妹平安终老一生。可他如今竟然突然请旨来王宫，臣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娘娘可能为微臣解惑？”
我不知道，她原来已经准备牺牲至如此，心里莫名有些动容。
“大人说笑了，我虽生在云城，却端底是与赵氏一族不熟，如何能为大人解惑？”我将一口鱼肉咽下，徐徐道。
“娘娘不知便罢，如今娘娘圣眷浓厚，但请娘娘将来能对赵敛照拂一二。”顿了顿，却又突然道，“罢了，还请娘娘能尽量远离赵敛。”
“云岫，我答应你。”我握着她的手，诚挚道。无论如何，我也会远离赵云斋。
“那么现在，请娘娘吩咐。”
我走近内室取出三封书信并一方樱花锦帕来，低声道：“云岫，这锦帕，是我离家时母亲亲手所绣，这几封书信写了我在宫中的近况，还请你亲自交到我父母的手中。还有一句话，请你私下里告诉我父亲，便说二老年事已高，婉樱在宫中一切安好，高家虽不算富裕，但也能平和度日，请父亲早日辞官，同母亲寻一僻静处，携一二仆从，安度余生。女儿婉樱无法尽孝跟前，请他们原谅女儿的不孝。”
“臣记下了，定然替娘娘完整带到，只是娘娘这是。”
面对她的疑惑，我只是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不过是想到今后无法尽孝于双亲膝下，希望能今早为他们安排好今后的生活罢了。云岫你也说我如今圣眷浓郁，可若有一日我失宠于陛下，却叫我的父母如何自处呢？还是叫他们离皇城的消息越远越好。”
便是到了大仇得报那日，世人也不会过于关注于他们二老，再有温庭侯的势力，也能护他们一世平安，这也算是我如今唯一能为婉樱做的事。
“不过，倒是有另一件事，我实在想问一问云岫。”我忽然想到向云岫从一开始见到我对我的不善，如今再不问却是没有机会了。
“娘娘请说。”
“不知我先前可有得罪过云岫，不然，云岫为何初见我便如此不善？”
她罕见地羞赧地低下头：“娘娘见谅。只因为那时娘娘竟然用了卫鸢宁的香囊作为筹码，但娘娘可知，正是卫氏将娘娘推荐给陛下，可笑娘娘还以她为恩人，故而臣那时以为娘娘也是那空有皮囊、贪慕权贵的女子。”这一番话，说得当真不曾藏掖半分。只是鸢宁，原来是你吗，我如今当真不知如何对你了呢？
我玩味一笑：“那么你如今不这么以为了吗？”
“是。”她倒是答得诚恳无比。
“那么倒是我的荣幸。”我笑道，再次举起酒杯，“今日耽搁大人许久，待会儿，我派人送大人回碧霞宫。”
她起身告辞，却再次嘱咐道：“今后，赵敛亦会入住碧霞宫。”
“我知道，今后我朔华殿中人再不会轻易踏入碧霞宫半步。”我认真道。
“如此，臣告辞，多谢娘娘今日的晚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