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之后。琅琊境内,曲阜城,沂河畔。
因此地是孔圣人落脚之处,便凭空多添了几分宁静祥和,即使是倭寇横行的年代,路人的脸上也并不见多么愁苦哀戚,反倒有一种沐浴清化的和乐与自得。远处有几户人家似乎还传出了依依呀呀的读书声,仔细听,还能依稀分辨出字正腔圆的字句。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白墙黑瓦的房屋鳞次栉比,皆在远处,从沂河畔望去,星星点点的灯光接二连三地亮起来,晕黄的灯光下映着牙牙学语的童子或是如胶似漆的夫妻,照亮一方尘世烟火。
而更远处,世人心中那座从未入世的仙山——玉台,遥遥在望。
在沂河中央,一只破旧的乌篷船静静的浮在河水上,说来也怪,今夜城中颇有小雨,伴着徐徐微风,虽不大,但也足够让这条河翻起粼粼水波了。按常理来说,如此小的一只船,应该随着河水一起被风吹动才是,至少也应该轻轻摇晃才是。但船偏偏不动不摇,仿佛它所在的那个时空是静止的,其他的地方,时间正随世事在一起流逝。
乌篷船的船篷内,燃着一只飘飘摇摇的小灯,灯光投射在船板上,氤氲着温暖的光晕。一位女子端坐在船棚内,身穿缁衣道袍,袍上无半点装饰,头发柔顺地散下,只在后脑勺处漫不经心地绾了一个髻,用一根没什么花纹的木簪别住,她一手支撑着小桌,一手轻捏着一支笔,正认真地写着什么。只见她所书是:
剑术分合须有度,遇事攻击,无以横力致胜,轻柔和顺,如入无极之间。遇事防卫,不以劲力格挡。顺其势,导其形,使之自失分寸。
原来她所写的,是一本货真价实的剑谱!
此时,悬在蓬口的灯笼忽然轻轻摇晃,一阵凉风裹挟着雨丝从船篷口突然袭来,直扑到女子身上。女子一时不防,立马打了一个寒噤。她忙起身,准备去拉下篷口悬挂着的竹簟。忽然,她的手轻轻一颤,脚下一个踉跄,忙掩住口鼻,压低声音咳了几下,生怕惊扰到篷中的那位正在打坐的人。
等喉间的痛痒过去后,她悄悄地抚着胸口,勉力喘了几口气。就在这时,一件玄色的厚重外衣轻轻地披到了她的肩膀上。
捧着衣衫的是一双干枯瘦长的手,她顺着那双手望去,只看到老者端庄慈祥的面容。老者身穿一身麻布黑衣,雪白的头发被向上拢起,在头顶处挽了一个髻,用一根朴素无华的铁簪固定。虽白发苍苍,但却精神矍砾,目光虽柔和,却丝毫不能掩盖眼神中的深沉与精炼。观之周身气度,便定然可以推断,这是位道家高手。
道长慈祥的打量了她的面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安然,我早就劝你莫去济南,好好保重身体。毕竟再过不久,我们就要回玉台山了。”
安然听了道长关切的语气,眼皮向下微阖,似有些窘迫:”抱歉,又让师父挂心了。”
”唉,”道长无奈的伸手,将她的衣领紧紧,”说吧,此去济南,可找到那件东西的下落?”
安然笑了笑:”差不多了。”
”哦?”
安然指指那张破木桌旁的两张椅子,请道长先坐。接着她从桌上摊开的一卷大大小小的银针中挑出了一根,将灯火拨亮了些,然后她沏好了两杯龙雾,一杯奉给师父,一杯自己留下。
她做这些事时,动作不疾不徐,举手投足之间从容自得,好像她拔下来的不是朴素的银针,而是金镶玉的首饰;她拨的不是马草做的灯芯,而是琉璃宝灯;她喝的不是北方贫瘠的土壤中长出的茶叶,而是南方价值千金的碧螺春。
师徒二人相对而坐,安然首先打破了沉寂:”师父,你可知这晏清簪的来历?”
道长沉吟不语。
”前朝后主江煜曾命人寻访天下美玉,最终还真让他找到了一块。”安然娓娓道来,”据说当年有位道士梦中偶游昆仑山,在山脚下偷得了这块玉,当他捡起玉忙不迭的离开时,一位仙子追上了他,并告诉他说,这是昆仑仙境的东西,就算带走了,它终有一天也会自己回来的。道士在睡梦中回到家中,将玉偷埋在自家的菩提树下。道士醒后,在自家的菩提树下掘地三尺,竟发现了这块玉。”她话音一顿,仿佛出了神地望着窗外,”是啊,为了这块玉,江煜丢了百代江山,也换不来一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就是那块来历成谜的玉,被工匠分成了大小两块,大的一块被雕成了永昌印,小的一块制成了晏清簪,被江煜赏给了他的第一位公主。”
”那位公主现在也不知所踪了。”道长叹气。
”近来江湖上传言,晏清簪在济南出现。这个簪子和永昌印是同系所出,得簪者即得永昌印,得永昌印者即得天下,真是无稽之谈,可还是有很多人信了。说来也巧,我落脚的那座客栈,还真的出现了晏清簪。”她望了望师父脸上的淡淡嘲讽之色,笑着问,”师父想说,坚守自盗?”
确实,晏清簪佩戴在玉犹身上,知情的恐怕只有风雪堂的人。而风雪堂已被斩金的人渗透......
最早得知簪子下落的,恐怕就是斩金先生。
而斩金的顶头上司是谁?当然是当今了。
”把消息告诉天下人,让他们趋之若鹜。接着再自己出手,抢回早能藏之于毂中的东,这真是匪夷所思。”道长淡淡的说。
”所以说重点不在簪子,而在佩戴簪子的人。这个簪子传言的作用,就是制造一个混乱的局面,让某些人有机可乘。”
道长眼神专注,若有所思。不知不觉间,茶水已经凉了。
安然端起师父的茶杯,将凉水向乌篷船外一泼,又替师父续了一杯新茶。她润了润口,感觉嗓子中沙哑的感觉逐渐消退,便听师父说道:“江后主也真是狠心,旧都江宁被倭寇攻陷时,他居然抛弃了皇后,也未带一个皇子皇孙,只带着陆贵妃坦荡的接受董大侠的护卫,仓皇逃走。江宁的宫殿被倭寇放了一把大火,化为焦土,而当倭寇检查烧焦的尸体时,却发现少了一具,四岁的公主与晏清簪一起杳无音讯了。”
若是晏清簪出现,它的主人最有可能是谁呢?
安然望着窗外浓稠的夜色,开口揭开了这个残忍的事实:”江后主就算让位給刘帝,也不能留下一丝血脉,就算是个公主也不可以。”
道长慈悲,颇有些不忍道:“一国之嫡长公主,竟沦落至此......陆贵妃也是作孽。”
安然不说话,当年的事两人都心下了然,公主一周岁时,这位陆贵妃当着后主之面诉告皇后私通,后主当即命人来滴血验亲。结果自是不必说,两滴血无法相容。皇后性格温软,遇上这等事求告无门,后主忌惮皇后母家势力,又恐皇家密辛外传,就将这件事偷偷掩了下来。从此中宫如同冷宫,小小的公主捡了一条命,却也过得......甚是凄惨。
“公主确是江裕安的亲骨肉无疑,当年我潜进中宫,取了公主的一滴血又验了一次。”安然说道。
“那你为何不揭穿?”
安然苦笑:“如何揭穿......师父,别忘了,我也算是陆家人。”
“可就算寻找公主,也不该与东瀛合作,刘帝知不知道,今日承了一份情,明日要拿城池数座来还?”
安然嘲讽的笑笑:”师父,刘氏官家这个官家是怎么来的,你我都心知肚明,不是吗?”
道长的目光在安然身上停了半晌,随即她拈起茶盏,放在一根手指上,用余出来的一只手翻看着安然的剑谱,同时还抿了一口又凉了个半透的茶水:”这世道一年年的复杂,贫道也越来越读不懂了。”
“读不懂才好呢,一辈子生活在假象中,无忧无虑,眼中尽是天下承平、民风淳朴、君臣和睦、法理井然......总比临死前被一闷棍打醒要舒服的多。”
又是沉默许久。
安然开口:”师父,我感觉进来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也不知能不能扎挣着再回去看玉台一眼......可能,”她苦笑,”玉台在冥冥之中也不想让我回去。”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总觉得师父下一句话就会骂她。
”一派胡言。”
果不其然。
”师父,此次疗伤,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那若成功了,我的内力能恢复多少?”
道长抬眼望了望她,只见自己唯一的徒儿坐在简陋的船篷中,身上虽然披着一件黑色的麻衣。在这飘飘摇摇的江水中还是显得那么的瘦弱与单薄。没有人会相信,在过往的那些岁月里,她手持一剑,赢尽天下,却终究身无定所。
道长轻叹一口气,纵使内心已经脱离凡尘,她仍然觉得如鲠在喉:”两成。而且你的体质,已经不适合再习武了。”
半晌,只闻得一声轻笑。安然装作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便低头翻看自己的剑谱。
突然,道长将一只手压在了新干的墨迹上。安然抬起头,正对上师父明澈的眼睛,就像二十多年前,她蹲在人牙子的贩摊前,抬头看见的仍是这个人,这双明澈的眼睛,这么多年了,竟一直未变。
道长叹了口气,似乎也是想起了往事:“你知,我为何给你取名为安然?”
安然故作不知,偏偏脑袋:“是因为我的本名为安,玉台山这一辈又用然字。”
道长一笑,有些宠溺的拍拍她的脑袋,却又突然沉重地说道:“因为我希望你一生安然,不求无恙,但求喜乐。”
而人的一生,却偏偏是求什么,却与什么背道而驰。
安然勉强笑了笑,拍拍师父的手:“师父的名字取得好,你看我现在虽说有些小恙,但也是无忧无愁,无牵无挂。”
“当真是这样?”
安然没有再回答,只是别过了脑袋去。
有些让自己心酸的话,说一次,便足矣。
道长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总是告诉你,晚上要把船棚口给盖住,凉风吹进来,寒了身子可怎么好?”
安然摇摇头:”以前我是记着的,不过今晚——我估摸着他们今晚就会来,敞着船篷看得更清楚些。既然都要去玉台山,不妨也捎带他们一程。”
道长挪揄的笑了一下:”你对董家可真是仁至义尽。”
安然张张嘴,刚想辩驳,一些往事却涌上了心头。她闭上了嘴,低垂目光,不想让他人窥得其中的落寞。
此时,一阵轻昂的马蹄声从岸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