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堂内,董至察看董道魂不守舍,心中蓄了几分怒火,却又以为他是因为董家刀才如此,便平和地说道:”你多思多虑,不言不语,但心细如发。虽遇大事时,你决绝果敢,未见犹豫,但你的经历与才能,实际上是建立于忽微之中。玉犹不同,她平日里也有些小聪明,遇事常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方面,但她的本性却是果敢勇毅,一往无前的。想到了便去做,做了便无怨无悔,骨子里便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精气神,这才是练就董家刀法所需的品性。
“刀刃在手上,你只能往前劈去,才能谋得一线生机。刀风已然凝成,意念已然焦距,而此时,”董至察抬手,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你的心中若有一丝杂念,一丝顾虑,一丝牵挂,便会前功尽弃。”
机缘,他和董家刀,没有机缘。
”道儿,”董老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我说这些并不是对你有所失望,只是世间万般玄机,看不透的人,往往毁于一个不适合上。你的武学之路还有很长,你也并非是一个一窍不通的庸才,人人都有自己适合的道路,只是你的机缘不在风雪堂,而在别处罢了。”
董道恍惚间,似乎嗅到一丝梅花的香气,像是突然从梦中飘进了现实。
“风雪堂的传人,所习的不一定是董家刀法;而董家刀法的传人,也不一定是风雪堂的继承人。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让你去做。”
他的手抚上桌案,在先考的灵位旁抚摸了一下,随即用双手恭敬的将排牌位挪开,露出桌面上的一块空凹处。
在这一拳大小的空间内,静静地躺着一尊玉印。
董老将玉印拿起,交到董道的手中。董道细细的观察这块玉,只见上面所雕九条蟠龙,祥云朵朵,十分精致,却又不失其本来的生动,必是大家之作。他将玉印翻过来,去读正面的篆文。
突然,他浑身一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没错,这便是前朝的永昌印,模仿秦国的和氏璧而作,象征国运昌隆,万世永垂。”
董道皱皱眉头。
”八年前,有一位故人来到我这里,将此物交付于我。我深知此事、此物关系重大,从未以之示人,一直深藏于此。”
他收敛心神,对董道正色道:”拿着此物交付给玉台山。如果玉台山也没有了......那便找个地方,将这枚玉印,永远埋了吧。”
如果得不到真相,最好一丝念想也勿要留了。
久久无声,董道突然从蒲团上立起,未用手支地,腿脚上的动作缓慢而稳健。
“我与董家刀没有机缘不假,你与我母亲,难道有过半分机缘,半点情分?”
要说董道心中不怨恨父亲是假的,二十几年的夫妻,最终一个魂归泥土,一个却连缅怀、懊悔与追念这些凡人理应做出的情绪也没有,一个与自己的骨肉阴阳相隔,一个与自己的骨肉生疏冷淡,这偌大的风雪堂,年年冬至都会迎来一场席卷天地的大雪,像极了那些被尘世风雨吹打蹂躏,从而变得岌岌可危的亲情。
是时候,向他问个明白。
董至察背对着董道,儿子看不清父亲的表情。
窗外的风声,在这山岗之上,突然变得辽阔而悲伤起来。
良久,董至察长叹一声:“你总会明白。”
董道站在父亲身后,默然无语。眼前跪坐的身影看似坚韧挺拔,可仔细看看,后背却有些佝偻了。
父亲是何时慢慢变老的?
董道不知。他只知道,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两人渐行渐远,最终,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父亲,我的心中也有万亩天地,也有山川湖海,只是你不知。
他朝墙面上挂着的一排兵器走去,从腰间一抹,将父亲送自己的佩刀挂于墙边,从兵器中挑出一把长剑,转身对董至察一礼:“董道,请父亲赐教。”
岗哨那边的董玉犹觉得不好,当即使出一招苏秦负刀,从背后架住了师兄的攻势。随即借他的刀为撑,凌空一翻,便在空中结果了他。接着她不敢犹豫,当即拿起公文,未等岗哨中其他人反应过来,便骑马一路狂奔到山门口,发现站岗处空无一人!
风雪堂四面环山,地形易守难攻,堂中人大都交情匪浅,一个眼神或一个手势就可以商定事物,默契非凡。董堂主派众多人手守住四面山头,从上到下呈俯瞰之势。董玉犹现在的位置离东面山头最近,她打算先联系上东山守卫,先把山下那个叛乱的岗哨解决掉。
她身形还算轻巧,三下五除二摸到了一个小山包的一棵大树上,借着朦胧的梢影观察东山的情况,这一看不要紧,只见东山山顶和山腰处黑压压的一片,再向远方望去,南北两座山头都是同样的情况。
她止不住地颤抖,带着整棵树都在微微颤动。
大军压境!
此时的静安堂,正是应了它的名字,一片静谧。
董至察率先打破寂静,语音竟有些怅然:”你何时......学会用剑了?”
董道不回答,只是打了一个起手势:“请不吝赐教。”语罢便抬起了手中的长剑,向他指去。
董至察心下了然,他抬手拂动衣摆,从刀鞘中抽出一把一掌宽,不及人一臂长的唐刀。唐刀一出,便带有一股刚正之气,发出嗡嗡的鸣声,仿佛室内的空气都在震颤。
是用真枪实棒,而不是向小辈指导的木剑,因为董至察也不知道,这儿子瞒着自己,将这剑法练到了什么样的水准。
两人同时发力,刀剑相接那剑擦着唐刀一走,剑尖一转,另换了一个角度用力,正是那本奇特剑谱中所记载的招式,轻如浮絮,飘若游蛇。
那唐刀的走势却根本不讲究技巧,董至察极其刚强的内力从刀尖处散发出来,兵刃相接处的震势,让董道的虎口崩裂。一滴血珠随着兵刃飞舞,随即恰好被唐刀劈开。血花洒在兵刃上,不留一丝痕迹。
只是一瞬之间,两人相接了十几招,无法安放的内息从兵刃相接处震荡着,在空气中四散飘动。房子中的椅子、桌案、梁柱都被这如刀般的内息切开了或大或小的口子。
在与董道交手时,董至察从容不迫地说道:“道儿......你长大了。”话语中仿佛掺杂着一丝略带有心酸的欣慰。
董道不说话,或者说,他无暇分出心神说话。
董至察不愧为当年的武林盟主,雄浑的内力,自成一格的刀法,游刃有余的态度都是他这等小辈无法企及的,自己一时冲动上头,竟妄想打败父亲,打得他心服口服,将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如今看来,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父亲永远是一座高山,他时时用他的高大和巍峨告诉自己,这是你一生也攀爬不上的顶峰。还有被父亲断言无缘的董家刀法,母亲死后他经受的隔阂与孤独......
怎么想,都不甘心。
自己永远无法比肩父亲?这句话,起码要等到自己魂归天外后,由别人去下论断!
正在董道这心神一动间,董至察看准时机,一道刀光劈来,直扑向董道左边面门。此时董道刚用右手接过董至察的一刀,余力未尽,想再补救这一刀几乎无望,一时间,他竟没有回缓的余地。
那一刀已逼近面门,看来董道必须见一点儿血了。
董至察察觉出儿子内心的波动,心中一惊,本想见好就收,可董道却一侧身子,右手正在画圆的剑锋巧巧地从左手腋下伸出,将董至察的刀尖一顺,董至察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急忙撤刀后退。与此同时,董道因用剑角度逼仄,气力一个没跟上,刀剑相接间,自己的武器碎成了四五块废铁。
金石之声骤然停下,两人面面相对。董至察望向儿子,眉目间似有淡淡的缅怀。
在多年之前,也有一个人与他对练,刀剑相接时,那感觉与现在一般无二。
董道却怔了怔,他刚才用的剑招名曰“分海”,取得是以幽微之力游刃于磅礴之间的意思,是那个剑谱上自己新学的一招,但还没练熟,所以才有了失误。本想靠这个新学的剑招接下父亲一刀,也没妄想逼退父亲,董道虽在同辈中属于佼佼者,但却也十分清楚自己与父亲的差距。
现在这气氛,估计也打不下去了。
董道忽然觉得什么沉甸甸的压在胸口,低头一看,原来是父亲托付的那块来历成谜的永昌印。不禁有些懊悔,自己净顾着比试,将父亲托付的大事忘得一干二净。
董至察打破了沉默:“你随我来。”
父子两人径直走出静安堂,绕过几处草庐,走进了董至察的书房。
董至察从那个沉香木盒中取出那本剑谱,看着剑谱上明显的翻动痕迹,心中不禁暗笑,转身将它交给了董道。
董道顿时觉得脸上一热,好在他控制得好,只在稍红的耳尖处露出了些端倪。
“你可知三年前你宋伯伯向我借过这本剑谱,他是千机门掌门的幼弟,自幼便有神童之名,武功杂学无所不通,但他三天后就将这本剑谱还给了我,自叹修为尚浅,对于这等精巧心思,玲珑剑法,只能望洋兴叹。”
“现在,我将这剑谱赠与你。”
也许上天注定的缘分,正在其中。
董道望着剑谱上那几行清秀隽永的字,想起这几年每个偷偷潜入的晚上,自己的手指每次触摸到泛黄的纸页的激动难耐,心中萦绕起了千百种滋味。
沉默良久,他问道:“这本剑谱的作者,是个......女子?”
他又想起了那晚梦中的梅花与白鹤,一切恍若仙境,甚不真实。那晚之后,他无数次地想要再梦到她,可往往是他酝酿许久忐忑入梦后,一夜无眠。有时他也会嘲笑自己,竟在梦中拼凑出了一个神仙似的女子。可当有一日他仔细研究封面上的字时,发现那蓝皮的封面下还有复杂的流纹,正是白鹤与梅花相缠。
也许......那女子真实存在,她的一切气息都藏在了这百页纸中,像一阵似有似无的梅花香气,渗进了他的梦中?
董至察似有几分讶异,仿佛有些出神地答道:“是......又不是......”
董道还想再问,董至察却挥挥手打断,转过身去,催促道:“你现在就启程,将这枚玉印送回玉台山吧......送完之后,你想回来,或不想回来......由你。”
董道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父亲,还是懂自己的。只可惜,自己一直未能看懂父亲。
他躬身一礼,转身,迈步,两个背影相对,却显得孤独而寂寥。
就在此时,董至察又开了口,声音却有些颤抖:“道儿啊......你要记住,过于惊才绝艳之人终究福缘浅薄,过于受命运眷顾之人终将为命运捉弄,到了最后,只留一卷未署名的剑谱于世,人间无名,高人却步,终于束之高阁,又有什么滋味可言......”
他背对着董道,露出了一丝细不可查的笑意:“你天赋异禀却不惊绝世人,手握利刃却不贪求嫉恨,我......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