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初春时刻。
一队人马从蜀中董家所率领的风雪堂方向而来,穿过茫茫大山,一路经淮南,洛阳,直达函谷关,准备在此稍歇片刻,便直奔帝京。
领头人见这北地初春时刻雨水较少,黄河水位下降,将空荡荡的河床露了出来,便立刻下令,命众人舍弃盘山道路,顺着平坦的河床缓缓行走。
现在这一队人马,像一行蚂蚁一样行在一览无余的河床上,早已落入了敌人的眼睛。
他们不知道,有一个人已经在此恭候多时。她算准了自己袭击这队人时的天气,算准了他们会沿着平坦的河床行走从而落入她的视线,算准了他们走过这条平坦大道时会沿着一条陡峭地近乎垂直的小径上山。
而这条灌木丛生,布满荆棘的垂直小径,最适合用来伏击。
那一队人走到了上山口旁,往上望去,只觉得山间野草极为茂盛,浓密地连日光都透不下来,更别提能顺着这条道望见什么别的东西了。领头人望着陡峭的小道咬咬牙,领着手下向上攀去。
此道虽险,可是爬上去之后,就是一马平川了。
待到所有人都踏上了这条道路,连最后一个人都已经爬到半路时,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打雷一样。
众人向上以往,之间一块巨石沿着陡峭又狭小的山道,咕噜噜地滚了下来!
领头人心中巨震,想往一旁的山壁上攀爬,却发现周围都是荆棘,根本无从下手。一时茫然,只能望着那巨石咕噜噜地滚下。
底下的人群如鸟兽散,却也只能回身往山下跑,也不知是有谁踩漏了脚,这一群人就像那咕噜噜的石头一样滚下山道,一时间就摔死了好几个。
领头人心中大骇,扯开嗓子喊道:“上面是何人?有种下来!”
上面的人才懒得回答他。
那人好像气力不济,待那巨石滚下后似乎还望了望下面的情况。看到领头人还安然无恙,便又推下了一颗石头。
领头人望着那颗巨石离自己越来越近,根本来不及再次闪躲,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被悲愤地砸了下去。
待到这一对人马都没有还手能力的时候,山道上那人再悠然现身。她只用脚尖在地面上轻轻几点,便从掩映的树丛中闪出,落到了倒作一团的众人面前。
看她的身形,竟然还是个女子。
领头人顿觉更加悲愤了,倒在地上想骂几句,无奈肋骨断了好几根,一张口就牵引着胸旁的肌肉,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那女子没急着上来给他补一刀,似乎对留几个活口这样的事很感兴趣。她好像有些虚弱,捂着胸口轻轻咳嗽了几声。
领头人已经极度悲愤,还是个病秧子姑娘。
那女子头戴斗笠,首领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她身形瘦削,却别有一股料峭之意,像极了寒冬腊月初绽的梅花。
女子透过斗笠的缝隙俯视着这群人,良久开口,声音低哑:“这函谷关自秦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其间有一条道路名为羊肠,在这条路上受伏而死的士兵不计其数。没想到现在中原统一,函谷关废弃不用,你们也就忘了这里曾经死过多少人了。”
首领心中大骇,对函谷关了如指掌,懂得利用天气的变化,敌人的心理和奇特的地势来做局伏击,出奇制胜。这样的人,天下又有几个?
女子看了看无力挣扎的他,蹲下来,将一柄匕首放到了他的颈脉旁,其间还不断地咳嗽着,那首领生怕她一个手抖,自己的小命就玩儿完了。
女子轻声说:“我想知道一些事情,比如永昌印,比如晏清簪,再比如拥有这枚簪子的......前朝皇嗣。”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女子似乎嘲讽地笑了笑,再添了一条:“我还想知道,你们从蜀中的董家迢迢而来,是想给你们的上司传递什么消息。”
说着,将自己手中的匕首又紧了一紧。
那人见状,立刻全招了:“我等是斩金大人直属的邮驿,最近我们派在董家的人传出了消息,说董家家主包庇下的前朝余孽会在近日前往济南......我......我们准备将这些情报快马传给帝京,让大人早做安排......”
她似乎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济南......”
为什么会在济南?
就在女子敛眉沉思的那一瞬间,他眼中狠光乍现,用尽全身的力气,拔出腰间的短刀就向女子心口处刺去!
上头那人有过命令,凡是知道这个秘密的外人,都必须死!
女子却像是早早地料到了这一出,侧身闪避,并顺手一刀割向他的颈脉。但是她的身形毕竟有些滞塞,让那柄短刀照着胳膊上来了一下,还掀翻了自己头上戴着的斗笠。
首领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他颓然地倒在地上,看清了她的面容,临死时的表情突然变得惊恐万分。
那张脸他见过,像极了一位......前朝的大人。
他勉强从喉口挤出一句破碎的话:“你......是谁......”
捂着受伤手臂的女子捡起了自己掉落在地上的斗笠,正准备转身离去,听到他这句话又转过头来,许是想着对着临死之人说说这些也无妨。
她抬眼望着函谷关的莽莽山林,低声道:“琅琊,陆安。”
随即转身,向着济南城的方向而去。
济南城,新春客栈。
春日迟迟,杨柳初开。长居此地的倭寇似乎也受到了新春的影响,专门缩到海边上忙他的海鱼事业了,这座城市因少了寇贼的侵扰,竟显出一种诡异的太平来。这里的店小二看上去十分机灵,托着托盘忙里忙外之间,还有空分出心神来偷偷去看坐在最角落的那桌客人。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人,手提一柄重剑,眉宇间有股泰山般的渊正之气,看了必让人肃然起敬。还有两个年长的晚辈,行动时也带着几分老成持重。最让人惊奇的是那位穿着橘红色裙衫的女孩,真真的是顾盼神飞,虽然眼神中还带着几分幼稚,眉眼也不是一顶一的精致,却自有一番令人见之忘俗的气质。
那女孩眼神灵动,携带着一副少年人独有的伪装出来的老成持重,看似低头喝茶漫不经心,实则眼珠早已在茶盏的掩蔽下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想要将这山外的大千世界收进眼底。
坐在店堂中间的女先儿一身淡黄衣衫,怀抱琵琶,头上用布条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妆却画得极浓,她眼角丹红,微微上挑,带有一股说不出的挑逗意味。琵琶声起,她用微带皱纹的眉眼向众人不轻不重的一撩拨,堂下的几个汉子,骨头便已酥了一半。
就在她刚要开嗓时,一位女子走进了客栈。
她头戴斗笠遮住半边脸,身形瘦削,穿一身略有褪色的褶皱青衣,露出的半边脸面色白皙。
大晴天戴什么斗笠,防晒吗?
店小二带着这个疑问,想笑又不敢笑,凑上前去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那女子似乎性情极温和,带着点笑意回答道:“住店,来一间上房,再来一盏好茶,两盘小菜。”
她顿了顿,补充道:“素菜。”
“好咧,您里面儿请!”店小二是个手脚极轻快的,滴溜溜地跑去通传了。
女先儿见又来了一位客人,便福身一礼,女子看见是她愣了一愣,也微微躬身回礼。
来人正是在函谷关截留那一队人马的陆安,而面前这位怀抱琵琶,颇有风韵的女子,在半个月之前将那队人马途经函谷关的消息卖给了自己。
陆安微微一怔,觉出些不对来,自己偶然间选择落脚的这座客栈,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她自函谷关得到消息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向济南城赶来,想着如果皇嗣遇险自己或许可以解救一二,既是保全了对前朝的忠义,又是报答董家家主当年的相救之恩。
她刚刚于二楼落座,女先儿的歌声就在大堂中响了起来。她唱的竟然是一首写得颇有风味的曲子,曲调倒有些荒凉,却也不失悲壮,像极了歌唱戍边之苦,思乡之情的《关山月》。
陆安这几年来身子也没见好,本来也非耳聪目明,又坐在二楼。幸而她的位置靠近楼梯旁的栏杆,勉强算是听见了几句唱词。
“望不尽天涯路高远,吹不尽清角声寥廓,流不尽泠泠逝残年,落不尽平沙逐颜色。岁月忽时晚,起坐顾长安。低雁蓬蒿下,何日裹尸还。只念得白玉堂前金作马,昆山琉璃宝珠撒,倏忽功名杨花散,谁言富贵可为家?“
是首好曲子,她心想。
这时,女先儿唱完了最后一句:“......肝胆相望冰雪色,四海天涯任蓬飞。”随即她拿起琵琶拨子,就着琵琶弦中心一画。那琵琶弦微微颤动,像仙鹤鸣叫一样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众人还没来得及叫好,女先儿轻抬玉指,从如乌云一般浓密的鬓发之中,拔出一支朴素的木簪,当着台下几十人的面,将那把琵琶的冰弦齐根斩断!
那女先儿而盈盈起身,向众人福了一礼,如歌唱般轻盈地说到:“今日是我第一次唱陆侯的词,此中的美景、美情,令我深深地叹服。我听闻陆侯马革裹尸于战场,草草埋在蓬蒿下,生前享尽荣华,死后的哀荣却不得而知。我身无长物,唯有以此琵琶作为祭品,伴陆侯长眠。”
大堂中的众人听了她这句话先是一愣,随即纷纷叫好。
前朝陆侯,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传奇人物啊。
陆侯字文修,少年得志,平步青云。他十七岁于江南道救驾有功,又因祖上荫庇封侯,之后只身入敌营,晓以利害,不费一兵一卒使进犯的倭人将东南七州尽数返还,在江北大旱期间,他散尽家财,开放私仓,赈济灾民又平定了米价。
可陆侯就算享尽了一生的荣华富贵,也不会料到百战百胜的他,会死在与东瀛短兵相接的威海卫边。
传闻当年陆侯折冲樽俎,得胜归来,朝廷大摆庆功宴,金殿之上交杯换盏,丝竹之声靡靡乱耳。乐曲正奏至低迷处,金殿之上只余琴音萦萦回响。此时陆侯上殿谢恩,琴师是个女子,当陆侯经过时她心神一动,弹出了一点细不可查的杂音。陆侯对琴造诣极高,杂音一出,他蓦然回首,只见金冠玉带装饰下的面庞清冷俊秀,如神子天人。
曲有误,陆郎顾。
陆安无暇想这些前朝往事,她听了女先儿这句话,眼神不禁暗了暗,望向堂中,发觉她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之后,才将目光移开了些。
这目光一移,她便发现了那个身穿橘红色裙衫的女孩。
自当年威海卫一役,刘相大破东瀛稳定了海疆局势之后,前朝后主推说自己无才无德,将江山拱手让贤。而刘帝初登基时便立了一条规矩,规定朱紫等服色只允许贵族和朝臣穿戴,平民只允许服黄白。但是民间一些富商大贾手中有银两,也便有胆量穿一些不僭越又明艳鲜丽的颜色,但是这种人也不会纡尊降贵来到这小客栈里。
是以在这满堂的黄白之中,女孩这一点鲜艳的橘红色显得极其眨眼。
真是少年意气,不懂得暂避锋芒啊。陆安在心中这样想。
随即她眼睛一转,看见了女孩鬓角旁露出的一丝莹润玉色,心中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