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长宁宫月凉如水。
他披着一身月光,腰间配着一把没有太多雕饰的宝剑,沿着汉白玉的门阶,望着眼前的朱墙翠瓦,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有许多神色匆忙惶恐的宫女内侍在这刚刚易主的皇宫中奔忙着,看到他走过来,无不俯身低头做恭敬状,谁人不知道,这是圣上昨日朝会时亲封的中军都督,正是他率领部下助陛下复辟重得江山,没准以后,他会是南宁王朝的第一位异姓王。
这帝京中人,凡是世家子弟,皆与他不甚熟识,凡是江湖中人,却听到他的名字就如雷贯耳。
在恭敬地向这位青年将军表示敬意之后,有几个胆大的宫人在他不注意时回头瞧了瞧那座灯火俱熄的长宁宫。宫里软禁着的那位,也不知道该说是前朝还是前前朝的人了。
那人掩护废帝逃走后,自己却留了下来。跪在破皇城的圣上面前请罪,穿着一身素衣,发间还系着白带,似是为国戴丧。
谁料那废帝也是极有气节的,不愿做亡国之君流亡江海,便在这皇城的护城河边自刎了,也算是与社稷同亡。只是可惜了那位长宁宫中的大人,殚精竭虑地为废帝谋划了后路,到头来一腔心血付诸东流。
令人惊奇地是,陛下没有立即杀了那个人,反而将其软禁在了长宁宫中。
她们远望着那青年都督向着长宁正殿走去的身影,只觉得石阶应该极为冰冷,月光也是凉透了人心,那位将军独自走在这写满了故事的宫墙旁,竟然显得无比的孤独与寂寥。
他走到正殿的绣闼前,静静地站在门外,没有叩门。
里面的人未曾点灯,他以为她已经歇下了,却没想到就在他于殿门前立定的那一刻,殿中响起了低沉而悠远的琴声。
于是一个在殿外,一个在殿内,一个信手抚琴,一个默默聆听。
那曲子他听过无数遍,是她亲自谱的,名字唤作《鱼龙》。
那时他问这悲凉又孤独的琴声是何意,她只是低头笑笑,没有说话。可现在听来,这曲子唱尽故国之思,山河之异,诉尽浅滩之苦,不遇之悲。
一曲终了,殿中人终于开口,近乎中性的低哑嗓音:“既然来了,不妨进来一坐。”
殿门被他轻轻推开,殿中人那位被陛下囚禁起来的大人竟然是个女子,她身着薄薄的一件单衣,未着珠翠,头发软软地散下来,顺着秀发的轨迹望去,衣下的曲线玲珑可见。但她却赤着脚在这寒冬的夜晚席地而坐,将一架琴置于膝上,丝毫不管这夜晚的寒冷。
许是心更冷,便也不顾寒。
他望着这番场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随机他立刻解下自己那件狐裘披风,盖在了她身上。
她也没有抗拒。
大殿废弃许久,一片荒凉景象,殿内只设了一个床榻,被子也是极薄的。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他就默默站着,连一个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良久,她开口问道:“公主如何了?”
他闭上眼,想着自己那个素来决绝的义妹血溅昭阳殿的场景,回答道:“玉犹啊,她和废帝一路到了外城,废帝自杀后,她被带到了昭阳殿......斩断头发,自断一指,说......断发以还父皇,断指以还兄长。”
这样做,还真合她的性子......这样想着,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有无限凄凉,尽在这一叹之中。
他又问:“今后你有所打算?”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地拂过膝上七弦,琴声由低到高在空旷的大殿内依次响起,回声缭绕,仿佛溢满了空气。
他见她没有回答,竟在心里生出一丝希望来。迟疑了片刻,他将手向怀中掏去,竟拿出了一支做工精致而内敛的玉钗。他走到她身后,将她散落的长发挽起,动作颇为熟稔,像是重复了千遍万遍一样,顺便还将她身上的狐裘紧了紧。她也甚为乖巧,由着他这样做。
两人亲昵的模样,像极了凡世间一对普通的夫妻。
他将她的头发挽成了一个妇人常用的发髻,良久开口道:“既然如此,就随我回董家吧......陛下已经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要出兵扫除东瀛祸患,我们心心念念的事他会帮我们做到。在这风云诡谲的朝堂之上,待得越久就陷得越深,高官厚禄与我没有丝毫用处,我们回去看那花开花落,教一帮弟子练功,也乐得自在。你......觉得如何?”
她凉凉地一笑:“还有可能吗?”
她挣开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将琴放在地上,赤足站起,与他四目相对。
只听她冷冷地开口道:“董道,我陆安历经三朝,四代帝王,先是背叛大宁后主顺从了刘姓王朝,后是背叛了先帝将你放虎归山,已然背负了贰臣之名。现在你有要我和你回去,在这南宁的疆土之中苟且偷生,这天下还有谁像我一样,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听了这句话,眼神深沉,一言不发。
是啊,她总是这个样子,从自己第一次见到她之时,再到现在,她就是这副若即若离的模样。
她转身向床榻走去,像是无言的送客,声音微颤:“夜已深了,你回去吧。”
他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只觉酸涩无比。每次她转身离开时,留给他的,都是这么一个模糊且飘然的背影。从相识到如今已经整整八年,这八年来他们一起经历过风风雨雨,到了此刻,却像是要一笔勾销。
这让他忍不住想留住现在的她。
陆安径自向床榻走去,突然感觉一股大力将自己腾空抱起,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之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压到了床榻上。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的吻就已经极其准确地落了下来。
她心中一阵震惊,没料到沉稳自持的他竟然也会有如此忘情的时刻。然后又是一阵悲凉,事到如今,他们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维系彼此之间仅存的那一点温情了吗?
一阵纠缠之后,他的吻越来越深,呼吸越来越灼热。她心觉不好,想要推开他,无奈手上却没有什么力气。一头绾好的青丝再次凌乱,她摸索着去拔发间的玉钗,左手握紧之后,抵到了他的右肩胛处。
他却并不理会,身上的动作丝毫未停,右肩处往前一探,那枚他送给她的玉钗就嵌进了皮肉之中。
只要是能够近她半分,受伤流血又有何妨?
几滴鲜血从他肩膀处落下,滴在了她的白衣之上,触目惊心。
她望着那鲜血心中一悸。
本来只是想借着那支玉钗来逼退他,她从来都没想过要伤他。
她的手一松,那支玉钗就落在了地上,带着几点血红的痕迹,粉身碎骨。
世间碎玉难复,破镜难圆。
这一点声响唤回了他游离的神智,他略顿了顿,缓缓地抬起身子,又轻柔地将她从床上扶起,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和衣襟,随机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他刚刚走到大殿门口,忽听得身后一声沙哑的呼唤:“董道。”
他的脚步一顿。
“你可否......去求求陛下......让我再去一次威海卫?我的一切都在那里开始......也应该在那里结束......”
董道立于门边沉默片刻,出声问道:“真的想好了吗?”
她斜倚在床边,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轻轻一笑:“这几天我不断地问自己,如果再让我回到那里,我会不会还是应了先帝的嘱托,又会不会后来在济南城中救下玉犹,会不会再次将你我和那枚永昌印绑在一起。可是我不管问了自己多少遍,我都会那样做,既然如此,我便不后悔。”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我就剩下最后的一个执念,你让我去威海卫,平了那翻腾了几十年的海波......可好?
董道手扶殿门,望向满空星子。那颜色微凉,像极了初见时满江的月光。
他转身,走回了床榻边,解下了腰间的宝剑,对她双手奉上。
她在那一刻泪如雨下。
那年危难之时,她跪在他面前,将这一柄宝剑赠给他,他接过剑,似乎是无意间的感慨,说下的那句话,让她毕生难忘。
现在,他将这柄宝剑还给她,也是告诉她,当年的话,他依旧没有忘记。
那时他说,愿你我终有一日都能像鱼龙一般,逍遥江涛,横断天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