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公司大楼，并不是一个郦桀常造访的地方。玻璃与钢铁的大厦，因着几处环形观景台若竹有节。防锈的灰黑涂层给大楼添了份阴晦。郦桀当初以为Arena官方再大，一间分公司也占不全这样一栋上百层的大楼。他只猜中了开头。除却了办公与娱乐设施还有数层多余，公司却是宁可空置也不打算出租，果真值一个壕字。扫了指纹，郦桀按下了53楼的按钮。等着电梯关门，郦桀头仰靠着电梯壁，努力厘清自己的思路。说真的，从学院开这就花了他三个小时。若能远程办公，他可懒得跑这一遭。
电梯门要关上之际却一顿。青葱纤指扒上了复又开启的电梯门。郦桀意外之余倒是提起了些兴致。进来的男孩…不，是男生有些矮小。差了郦桀整整一个头。苍白且瘦弱，不是任路奕那种见光死的僵尸白，而是一种可见脖子下青色血管的细嫩晶莹。过宽的套头衫与卡其裤更加完美了正太形象。文秀的五官此刻组出了一个歉意的笑，一颗小虎牙犹露未露。郦桀确信从未见过此人。难道是新来的实习生？
少年看了一眼电梯钮，却并没有伸手去按其他楼层的打算。这让郦桀些许诧异。51至55楼都是比较大型的会议室。小型会客室，郦桀记得三楼有几间，然后就是近顶楼…98楼吧…有几间。再就是各部门内部的会议室。56楼很特别，乃分公司大佬门的办公室，听说在试用某种新科技所以现下只通了三部电梯——一部底层直达，一部直通顶层花园，一部通往这五层会议室。
总而言之，一般的实习生还是新人是无缘这大型会议室的。
不过郦桀倒是由着对方去，并没有多理会小虎牙。一则现下情况不明了，他不说话倒是没他什么事，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二则反正进入会议室还得指纹验证。
二人就这么无言至53楼。未待郦桀作出个“请”的姿势，小虎牙径自先出了电梯。郦桀一挑眉，跟了上去。只见小虎牙驻足一会议室门口，手指一按，门开了。却正是郦桀的目的地。郦桀佯装去了趟卫生间。待他进会议室，已有好几人坐定，都是些年轻的生面孔，包括小虎牙。他注意到小虎牙接到了一个来电，而对方头像他这个位置上依稀辨认得出。采购部的经理。确实听他最近参与的这个小队中的人提起采购部最近招了个新人很出类拔萃。难道就是这货？
同时郦桀也注意到小虎牙左腕上绑着塑料支架和绷带。小虎牙似是察觉了他不一样的目光，挂电话时冲他笑了笑，小虎牙又是一露，道：“前些天不小心扭着了。”
委员会人不多，也就来了十二个，但却值得分公司其中一位大佬亲临。郦桀庆幸自己当初被推荐时未作推阻。
这种初期会议无非就是宣传一下Arena如何深受流放区域祸害。好在在座的都是心知肚明之人，因此演说也没多激情亢奋，倒是阐明了几个入手区，几个重灾区。再者就是相互认识一下，顺带着郦桀推荐让一位资历较深的财务部人员担任总负责，得到在座多数人的支持。
时间还早，郦桀并没有马上回宿舍的打算。在二楼餐厅拿了一杯咖啡，他去了22楼他最近领导的临时小组的办公室。开放式的设计让整个空间一览无余。一如既往地没什么人——大家都懒得跑。只有一个运营部门借调过来的文书小妹此时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乖巧地坐在窗边打着字。
平日大家“小妹、小妹”的叫惯了，郦桀一时还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了，只得仍喊了声“小妹”并冲她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那小妹一见到他，那是马尾一晃低下头，双颊染上一抹绯红。郦桀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小可爱，无甚它感。在校时年年被人表白，他早麻木了。不过今日倒确实有事要问小妹。
见暗恋之人越走越近，小妹脸上禁不住露出一个过于夸张的微笑。待郦桀坐到她对面，红色已蔓延至脖子，言语间也有些结巴：“老大…早…下午好。”
“小妹，向你打听一个人。”郦桀呷了口咖啡，用上了最公事公办的语气道：“采购部的苏晃煜，你可有所耳闻？”就是那小虎牙。小妹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以及一丝莫名的…兴奋？不过人倒确实镇定了不少。“哈哈老大见到了？很可爱的男生呢！白白嫩嫩的瓜子脸…听说网名叫光梭之初，在玄幻区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呢！”玄幻区的光梭之初吗？虽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终是有迹可循了。
至于小妹内心在构思的倾世暴君X光梭之初的同人设定，郦桀自是无从得知。
两侧峡壁若神话怪兽的血盆大口，那突出的碎石若锐利尖齿。随着他的下坠那一线天际渐行渐窄。倾世暴君这次依然是成男，不过这人物脸捏得上心多了。一袭紧身机体驾驶服，多有切角的头盔下一缕金发斜过额角。高挺微阔的鼻梁。眉有些纤细，却很衬那一双紫水晶般的眼眸。再多那是看不到了。紫罗兰色驾驶服背上连接着一副仿鸟翅滑翔翼。上面装了微型喷射器以便调整方向。这一声装备让火星尘染得深一道浅一道，很是狼狈。倾世暴君正是以风向和滑翔翼上的喷射器控制着下降速度。若成功不摔死，这水手号谷底部有通往“残鼎”的暗门。
“残鼎“，那是机战竞技场。各种大得夸张的人形或兽形机体，在同样巨无霸的舞台上厮杀。那是太空区与科幻区的交界，流放地带的边缘。早在Arena伊始之时，在还没有所谓“流放地带”的岁月，倾世暴君曾混迹过残鼎。当年科幻区包括机甲区还叫未来世界，Arena不过参股的身份。犹记一架架钢筋铁骨的大家伙，有如泰坦，振臂挥盾间山摇地动。有若刑天，狂舞干戚间天地失色。真怕是整个地面都会给震碎。
然后呢？本就对机战没太多兴趣，加之后来Arena的发展走向，便未再光顾。
熟悉的轰鸣声充斥着耳膜。光束擎天，错乱地形成一道道分界线。伸手，触及一处障碍，竟是置身于一方透明管状通道之中。连支架都是形容不出是什么材料的坚实剔透。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自头顶闪过，惊得倾世暴君后退半步，方才记起自己同那物之间还隔了个通道顶。连接驾驶服的飞翼已被收起，倾世暴君双掌贴壁，看了个仔细。
黑色画布之上，类似的隧道组成星星光点，恰似茫茫宇宙之中的星屑碎散，拟作深渊之中游移狩猎的海怪亦不为过。这条条隧道皆是通往了那一处。
若盘古大陆般广袤无边的平台，悬空地浮于一片虚无墨色中。倾世暴君脚一蹬，便顺着这道路冲出去了十多米。近看方能发觉这大陆并非石土而是由铆钉钢板似的建材构成。想要进入大陆，首先还要通过几道自动生物门。不同于大陆那金属性质的硬邦邦的格调；生物门由藤蔓交互纽错形成边框。远远地，框内似是实心墙壁。杂乱的水晶体一簇封着一簇，半透明里呈灰黯。若一柄柄利剑，挺锷寒刃。
待那一身紫罗兰的人物走近，只见那锐刃晶棱自石芯处开始发光，亦步亦亮。至触手可及之际，却见那石面软化为层叠光化飞羽，向着门的两侧缓缓展开，若飞禽潜翼。落羽更似萤火翩翩。
入那门，便是擂台，那似曾相识却陌生如斯的领域。不过这门倒也是暗藏玄机。流放地带入口处，始终存在着间谍程序识别软件。不论系统卫道士还是神秘黑名单上的人物，皆是一毁字了结。倾世暴君不知具体，亦无兴趣以身试法。穿过那层光膜，他已是汗湿襟背。
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且不说机棚从最基本的四面斜顶，进化到现今种类繁多的各种样式。鸦黑的空中停泊了庞大的舰艇，威风凛凛，将作为分割线的光束折绕得万花筒般乱了眼。时不时缓缓自地下升起的，是圆筒形金属框架。当然亦保留了最初的地面式机棚，但那亦进化成了穹顶坚墙，蛰伏于起伏山峦之中。大概也是为了适应新开辟的空中战场。随着腕上显示屏的指示，金发人迅速窜入一处地下机棚。松开几处锁扣以便取下头盔，一头及肩卷发倾泻而下，有些汗湿，因不太长所以不至于太乱。顺手一捋额前碎发，露出饱满天庭。挺拔的鼻梁下少了几分血色的薄唇笑得有些犹豫。一对紫眸四处探寻着他那新升级的机体。
当年的机体，驾驶与驾驶间不过隔了两层防弹玻璃，钢架油管暴露于空气之中，唯有选择性几处可设有护甲。若未记错，多数驾驶会选择在肩处或是小臂处加甲，既可作盾、亦可为锤，攻防咸益。在他离开之时，还鲜有机体有弹跳能力呢。
后来？大概是护甲愈覆愈广罢。
今立于四周栅栏般金属间隔架中的机体多是四五层楼的高度。通体覆遍的厚重甲片严丝合缝，让人错觉是线条流畅的一个整体的外壳。当然这不仅仅是为了美观。参照其中多台机体衍生的翼形装置，设计师必定也考量了风阻最小化。联想方才所见，新一代机体多已使用激光武器，黑幕舞台之中闪耀的姹紫嫣红。唯美而致命。
倾世暴君正思寻着他会需要多久来适应新的驾驶空间，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问候：“可是倾世暴君？”金发纷飞，回头的那一刹，千丝万缕过心头。会是谁？如此恐怖区的操作模式？他明明开启了匿名装置，能有谁破译了密码？
几缕墨发因地面的震动而飘晃过那过分白皙精致的面孔。眼前的人体格比他小上一号，一身黑色银蓝的驾驶服，头盔夹在腋下，那混着股金属过热的沉闷气息昭示着此人刚从驾驶舱出来。更重要的是，那人的匿名加码装置，他一时还破译不了。“果然是你。”不待倾世暴君猜测，来者自曝身份：“光梭之初，久仰。”夜蓝色的双眸弯起，脊背却有些僵硬。却仍是友好地伸出右手。光影转换，若羽长睫时不时在面颊打上一片阴影。同是长及肩胛的乌发在后脑勺处绑成一个松散的低马尾，散出的碎发乖顺地垂着，勾勒着面部轮廓，时不时随着四周动静飘忽于眼前。如瓷娃娃般恬静而漂亮。
是小虎牙？套着白色手套的手以优雅的姿态握住对方伸出的邀请：“幸会。公司一见，着实难忘。”光梭之初嫣然一笑，收回手之际，玩家数据自动对对方解码。倾世暴君随之亦然。“若不嫌弃，不妨到我机房小坐片刻，君意下如何？”黑发人的声音很澄净，美好得让倾世暴君几乎不忍心去猜疑。“恭敬不如从命。”紫衣机师作了个“请”的手势。
大多时候，得空与否，并非忙事，而是论人。
密室。那是一种淡得有些发青的铅灰，近乎冬日并不明媚的天空被倒映于碧湖之中。或许还更苍白了几分。这便是光梭之初机房的基色。地板，是打磨得如同大理石般光滑的混凝土。是一种粗犷与精致浑然结于一体的感觉。家具不多。几株盆栽被盛于白色圆形容器中，高低不一地悬于半空中。很简单的封闭式空间，终归是透着几分压抑。然而残鼎本身就不是什么聚会洽谈的场所，能有隐私和安静的空间已是谢天谢地了。身后，有声音道：“…运用了所谓的第四空间的概念。”
第四空间、平行空间。不妨试将时间想象作一条条贯穿浩瀚时空的隧道。而这种密室，不过是在某条隧道中的某一个点，开辟一间小小的，不起眼的耳室。
“新添置的，多有不到位之处，还望海涵。”黑发美人淡淡地解释，虽是道歉之语却是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倾世暴君观察他的眼神中不禁多出了些欣赏。“很意外呢，能在此偶遇前辈。”两人席地而坐，头盔随意地搁在地上，也省去了找地方，买饮料等的不必要。倾世暴君理了下因摘了头盔而有些凌乱的金发，状似随意地扫过四周的设置：“当是要花上不少金吧？”光梭之初仍是一脸盈盈笑意，深色的双眼一眨，弯月似地对上那对紫色：“说实在，我这空间是打战赢来的，所以也不十分清楚。虽说确有耳闻市面上这种空间还是要比一台新机便宜。”倾世暴君聆听着，食指轻轻划过头盔面罩。
“工作可还习惯？可会去其他部门看看？”毕竟同眼前瓷娃娃似的人不熟，不可能同喋血骑士般随意。然而他十分看好光梭之初，且种种迹象表明对方在残鼎当算是个人物。倾世暴君迫切地想试试能否从他那得到什么讯息。
“毕竟是新人，还太年轻。再说刚加入公司，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熟悉自己部门的业务。话说前辈开的是哪台机体？若不太麻烦还望能不吝赐教。”光梭之初的话语间带了几不可闻的殷切期盼，真切得触及了倾世暴君心底某处。“实在惭愧，不得不另择日切磋。”言此，金发驾驶多加解释道：“实不相瞒，许久未曾来过此地，机体亦是昨日方才购入。近日重游，主要还是因参与了整合委员会，并收到信息称此处有异常波动。”
隐约有雾笛声传入耳中。钢板撕裂的刺耳声响。犹如一曲蒸汽庞克背景下的悼别哀歌，打断了光梭之初欲出口的回应。贝齿懊恼地咬着缺少血色的苍白下唇，隐约露出很好辨出的小虎牙。“看来微调还是没能做到位呢。”言罢，黑发机师行至放置盆栽的那一角，东拨西弄着。倾世暴君明白，在对方的视角中，那处定是还有一个控制台之类的设施。他于是百无聊赖地呆在原地，瞄一眼电邮信息，等待着。光梭之初倒也利索，三下五除二地搞定了状况，回来继续方才的话题。“其实会有委员会并没有那么出乎意料。Arena只要还是我认识的Arena，那么官方近期内必然会成立这么一个整顿型的委员会。”话语铿锵地言罢，光梭之初却又缄默。可看出他在找适合的表达词汇，过了些许时候才又开口：“前辈应该也看得出，当下的Arena有两大势力。”
倾世暴君一如既往地面带微笑着，只微微地、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内心，却是百转千回。
怎可能察觉不出来？那个摇摇欲坠的天平？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Arena曾经是一个完全的自由市场。诸坊百家，高手倍出。而后，在某段模糊了的光阴里，或许是因为执法方面的压力，又或许是资金方面的压力，让Arena官方的一股力量渐渐地以稳定的速度侵入了这副棋盘。不公平竞争想当然地在官方与非官方之间划下了鸿沟。官方势力现今是谁自是不言而喻。有趣就有趣在这另一股势力。本来多数玩家都是以小工作坊或者个体户的身份参与，一盘散沙，不足以成大器。然而白驹过隙，官方开始察觉情势很不对劲。隐没在这些零碎若尘土的小玩家之间，有这么一不知名势力。难以探得究竟，只知道这是一个有纪律的，有尊有卑的组织，几经何时，同Arena官方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
这或才是最可怕的。不经意地，便已不容忽视。
“彼在暗而我们在明。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呢。”光梭之初向后倾去，仰望屋顶，而后索性顺势仰躺到了地板上。黑发如水，慵懒却不失优雅。就这般继续着同倾世暴君的对话。身侧，倾世暴君倒是仍端正地坐着。白得不自然的灯光，他亦渲染一层光晕，模糊了轮廓，空灵而飘渺。“倒不尽然。”并没有特意转头去看黑发机师。反正这空间也就他们两人。外人不清楚他们却知晓，各部门间的矛盾，真真是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如那日他不便同苏晃煜搭话。面对这样的官方，市场却未有哪方被大面积吞噬，对方至多不过与官方势均力敌。可是Arena官方太过强悍？倾世暴君可不认为。“可官方暂时却也占不上什么大便宜。”倾世暴君如是总结。光梭之初或是感到灯光有些刺眼——他们对话是通过耳机组合，不可能听不清——复又坐起，同时打开了共享视窗。
倾世暴君终究未去试驾那台新机。自光梭之初的空间出来，眼前景物由那清冷压抑的青灰转作冷寂而混沌的铅灰与黑色。清幽至轰鸣，不过刹那，早已习惯却仍是控制不住那总会漏上几拍的心跳。
朦胧的界限，说翻就翻的同盟小船。光梭之初是个聪明人，窥得大局的冰山一角。暂且称那股暗中的非官方势力为BOSS。光梭之初说他已排查出官方中一些同BOSS有联系的人。而和BOSS有联系却心向Arena官方的人他心中亦有些猜测。
倾世暴君任由自己坠落，蜕出层层人设外壳，至那一片的虚无、至退出系统、至回到卧室、至仰面躺倒于床铺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