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生养息不过一时之事。夏日之末，零星于校园四周的草木打霜般地染上了垂暮的枯黄。郦桀回到了这里。马上要开学了。
原本赤褐色的石阶在建校初期便静静地安置于此。被经年累月的阳光漂得发白，岁月所沉淀出的睿智。郦桀尤其喜欢皮鞋在石板上行走所发出的“哒、哒”声，那是一种人造建材无法效仿的不规则清脆。一种游戏中难以临摹的真实。还未开课的校园尤为冷清。一入那典雅厚重的双叶门，脚步声被特制的绝缘地板吸收。为配合外观而沿用了陈旧的新古典主义设计，以米黄与桃花心木的褐色为主。在一片昏黄与黯沉的错综交叠之中，呼吸如寂静岭般放大、回响。
而之所以在开学前赶回来一趟，还不是为了那天杀的凝胶实验？听教授说这次研讨会所得的反响不错，且收到一些回馈，他想照着那些提议再调整凝胶，多跑几组数据再申请专利。利索地套上白大褂加防护面罩，撇了撇嘴，全副武装的郦桀推开了实验室的门。
穿过那扇门，彷佛一道开关被启动，郦桀笑意尽，一脸严肃。剑眉轻蹙，心无旁骛地调整起了凝胶。怎能不尽心？他的学术文献可仰赖这货呢！
至于申请专利后的事，那是采购部的范畴，不是他所能够担心的。
回到公寓，又是零点过后。过道上的灯随着脚步或明或熄，一路追随郦桀。森严的警戒措施以及对学生而言十分高昂的租金让大楼总是如此空寂。白光如昼，照得人分外清醒。而这一隅清明之外，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未知。电动锁无声地连接上他的手机，阅读指纹。他听说最近有其他部门的人已经尝试了植入式钥匙，即皮下注射晶片。通过外置设备无线设置便可开启指定的锁。不过郦桀暂不打算追赶这股潮流。他不相信有哪门科技能够十全十美。而最近那几个黑市设备致死案件便是血淋淋的例子。往往不过概率问题。
蛋形小环境控制室如三瓣花般绽开。郦桀戴上头盔，手脚伸入控制区域，待到指甲凝胶由冰冷转至温热，待到眼前由登陆页面转至一片混沌再至一组半圆形建筑轮廓始现。
坑坑洼洼的地面呈一种铁锈般的橘黄。天空呈淡粉色，偶尔隐约透着一缕蓝，并不怎艳丽，反倒给人一种不干不净的感觉。
四周震动，轰鸣声渐次明晰。倾世暴君的双足触到了地毯面，后背也靠上了宽阔的软皮垫。这是一独立的小隔间。类似观景火车的包厢。宽大的米黄色真皮沙发，左侧是变色玻璃和钢质塑料的拉门。拉门旁是简易的卫浴设备，也是白色的钢质塑料，表面没有一道污痕、自带紫外线消毒，显得如此崭新、干净。沙发椅放倒便是床。墙上有控制板，房顶可再降下一个卧铺。右手边横着一道观景窗，窗外两道金属闸门缓缓靠拢。隐藏式广播似是无处不在：“降落倒计时三时分钟。”
入境大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透明穹顶之外是荒凉得寸草不生的锈黄山峦，似是万里雾霾的一片血色昏沉，看得人嘴中都尝出了铁腥味。
不见那种全包式的太空服，平民在室内也没有必要有什么特殊装束。且平民的活动区域也仅限于室内。短发是杂乱的银色与铅灰，以“发胶”随意扒拉了几下算是一个造型，再压上一只银色流线型设计的飞行员护目镜[i]。苍白的容颜虽是隽秀，却是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系统默认面孔。骨节分明的长指轻划过棕色皮质护腕，弹开了一个窗口，随着倾世暴君的步履而晃动，在扫描着什么。与护腕同色的厚底短靴行行停停地，白色无袖风衣的下摆时不时扫过小腿。青年或看向投影窗口，或扫视四周行人，似乎在等着谁。
少顷，窗口中弹出一行字，有人高振双臂向他挥手。
来人明显是在这一区混长了，不说地头蛇也是根老油条。脸是捏的自是不在话下就不必多说。那一身的行头初入太空区的人或许看不出什么，但专业过硬如倾世暴君怎可能不明白？那块腕表看似简单，用的还是最古早的12小时指针式表面，却是个力场形成器。皮长衣、紧身裤，袒胸露腹，痞气十足。倾世暴君微微地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因为他注意到对方衣衫上好几处的镭射设备。隐蔽得很好。在太空区，越是稀松平常的事物，越是值得关注。因为精巧，所以稀罕。
来人名唤飞蝗，乃倾世暴君一线人所介绍。却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挂件屏幕上飞蝗的身份是平民。但郦桀确信进入太空区各大特殊地点的门门道道飞蝗是懂的。飞蝗不是线人，不过深网中一个拥有他感兴趣的信息又对他开出的价格感兴趣的一个存在。倾世暴君此番来也无意于游闯太空区。“借一步说话？”偏高的男音，带着几分粗糙。黑衣人歪着脑袋，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孔给予他一个无害的笑容。倾世暴君默许。二人旋即顺着一处楼梯一路向下。
楼梯渐行渐窄，待回过神来，已是到了一人宽的地步。这是一处如巨大溶洞般的空间，装潢以金色为主。无数如他们所在的梯道彩虹般交纵横贯着这个空间，没有护栏，如行于独木桥之上而脚下便是看不清的深渊。而这一道道弧梯之间是博物馆展示柜般的柱子，高矮长短不一，如石笋、钟乳石，或伸或悬。雕花的柜框，厚重的“玻璃”。飞蝗向他示意不可踩在这些展示框上。倾世暴君冲他点了点头，自是不会自讨没趣。
框中呈现着运作中的机械。这玻璃的隔音效果不错。只见齿轮转动，液压系统带动着活塞拼命地起伏，却只偶闻一两声金属摩擦的“咯、咯”声。处处隐约可见细碎的冰晶：雕花缕空的角落、空间的洞顶洞壁。合同着一片金灿灿的机械与装潢，将熠熠冷光折射、分裂，瑰丽非常。迎面行来一组人。飞蝗打了个招呼便径自跃上了附近的另一道弧梯。倾世暴君亦随之。稳当落定，眼角顺带扫过某人脚下的一个趔趄。双色发的人某种带上几许谜之笑意，任着对方自行稳住身形。按理说太空区是其中一个努力做到不要太脱离现实生活的区块。但倾世暴君并不惊讶于会有这样一处的存在。在一个没有老弱病残的世界里，有些方便变得没有那么必要。更何况这毕竟还是一款游戏，终还是要有些亮点不是？
又跃了几道弧梯，两人抵达了洞窟对面。飞蝗在腕表上拨弄了一番，一处厚重闸门以惊人的速度开启。随之便一股寒风夹带着冰屑扑面而来，吹眯了眼、扬起了衣角、自领口直灌而下。倾世暴君猝不及防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赶忙自护腕调出控制板给自己添了点御寒值。“我说，这地下温度还好，这一接触地面温度就得降，真忑麻烦的。”飞蝗似是放松了下来，开了话闸子。倾世暴君掸了掸身上的冰晶，随口道：“洛河同你提过吧，这是我第一次来太空区，所以仰赖你接应。”飞蝗迅速点头，揉了揉鼻子道：“今我做东，带哥们去吃北望角！”
倾世暴君有些不悦地哼了口气。不过飞蝗貌似没注意到，依然喋喋不休地描述着“北望角”的好。还真是，该说的全不说，无关紧要的一大堆，多有聒噪之嫌，难成事之辈。倾世暴君心中给飞蝗下了结论。
两人现下所在之地，正是方才倾世暴君机上所见的其中一半球状建筑内部。表面看着不起眼的建筑实则内有乾坤。半球形的特殊钻化玻璃顶，不过庇荫了一处巨大的圆形天井。天井四周，环绕着数十层高的楼。筒子楼的规格，不过是凿于地下岩层。倾世暴君记得哪里读到过，真正的火星殖民地建筑规定要设有防陨石系统。想必此处亦不会差这一点。不同于方才的金碧辉煌，半球顶之下，是素雅的淡青与洁白。
塔尔西斯高原，帕弗尼斯山腰[ii]。位于气温相对没那么严峻的火星赤道上。现实世界中虽不乏影视图像但只有脑抽了才会想把殖民地建在那里的一处地方。也多亏了他来之前备了课，方知现身在何处。
飞蝗口中的北望角他自也略知一二。怎么说也是火星版的一大景观。听闻其位于亚拔山[iii]深处，以岩浆为热源，加之菜色之中亦不乏各种“外星物种”。虽无法填饱肚子，于老饕而言却不愧是一场感官盛宴。也听说最近那边在搞什么促销活动，凡消费至N数额便于现实世界中免费赠送高档餐。当然能成为景观，还有一点也是因为北望角算得上是平价消费。这意味着大通间中拥挤的桌椅，意味着长长的等候和络绎不绝的人潮。倾世暴君暗自翻了个白眼，突然有些想念好友喋血骑士了。为何他对飞蝗会提议到这种地方一点也不意外？
“我觉得你还是找一家附近的，环境好些，有包厢的地方。”倾世暴君已经认定飞蝗实在没有悟性，同彼沟通必须要给予明确指示。飞蝗应的倒是爽快：“行，听你的。”却又在半响之后添了个“早说嘛…”虽然隔了个虚拟空间，但飞蝗的不满倾世暴君了然于心。
几番查找，他们终是选定在一家娱乐会所。席地而坐的小房间，低矮的天花板，单薄的推拉门。也幸亏景色不错，瞭望整个高原。
倾世暴君听见拉门关上的声音，而后黑衣人在矮机对面坐下。“我不会问你是谁，也不在乎你要这信息干嘛。但我也只会说我愿意说的，钱照说好的付。”听到飞蝗的这句，倾世暴君暗自微微地松了口气。最起码的规矩眼前这人还是懂的。应当不至于太难缠。当然为了保险起见，他这次也无一例外地佩带了紫水晶帮淘来的匿名挂件。只希望这次那个软件随机形成的名字不要太过古怪。上次史德波中的“基佬紫”让大家嘲弄了大半天。
倾世暴君于飞蝗的评价，又多了“胆小怕事”一栏。如线人兼中间人洛河所介绍，他确实很明白黑市数据的由来。买家、卖家，以及维系其纽带的各色中间人。通过与洛河还有飞蝗的谈话，倾世暴君渐渐梳理出了个流程。有人卖信息，有人卖时间，有人供给资金赌一把。当然只要有人愿意付账，有门路找到合适的中间人，没有什么信息是得不到的。而飞蝗所能提供的，也仅仅是洛河所提及的范畴。再多的，比如倾世暴君想问的道上有关“死亡病毒”的流言，皆被飞蝗以“身份敏感不方便评论”为由挡了回去。真不是明白人呢。有他这一言，还真让人以为他同“死亡病毒”有个什么呢。也幸亏倾世暴君此前向洛河要了飞蝗的一些背景资料。不过他也已在考虑是否让猴子（侯子京）再去查证。
虽然印象不怎么样，不过倾世暴君打算暂且留着飞蝗。先开了个价，让对方帮他收集一些他感兴趣的项目资料。这次倒是并无身份阻碍。
独自一人的包厢，窗外天色昏暗了几度。远处沟壑一片漆黑，如水般漫延扩散，织成一面神秘的未知之网。水手号谷[iv]，他大概很快就要去拜访一趟了。太空区与科幻区边界，声名狼藉的流放地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