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两天，我把书桌安放在上官茶府。见了晓飞，这个遵从朱子的少年。我们在很多方面有共通点。
我谈到大二时不经意间听丁元军先生提到“钱穆先生说，要对历史有温情与敬意”——就这样一句话，我开始蒙受祖先的恩泽。
他谈到某次坐校车，对丁元军先生说自己每天都会给家里打电话。只见丁先生充满笑意地不住点头。
在思想上，虽然我更偏重王阳明先生，但我们都是看重“本”的人，都笃信“本立而道生”。
汤用彤先生的《魏晋玄学论稿》开门见山：玄学之争，实乃本末之争。其实，目前我们能遇到的争论有多少不是本末之争呢？
“我不搞历史，还有一个原因，”晓飞说，“就是总能闻到一股葛兆光味。”
“他也算一个‘异类’，”我说，“不过，对我的味。”
“魏晋那批人太自私。为求通脱，把社会搅得多么乱！”晓飞说。
“艺术家从来不管乱与治嘛。”我说。
尽管我是司马迁忠实的学生，看万事只看品质，然而又有什么是不能批评的呢？
我们绕着运动场走，谈到恋情与朋友。连恋情都经营不好、与朋友信都做不到，何谈未来……在这一点上，我俩是需要握手的战友。
“很多人说这边条件不自由，那边条件不成熟，等待戈多却从不认识戈多。”
“其实束缚与自由是一体的，正如理想与现实。”
他说，朱子曾说，三十岁前读有所悟，三十岁后读有所固。我说，艾略特与宫崎骏也这么觉得。
与这样的晓飞相遇是必然的。也不可多得。于是言语之节，声音之度，揖让之仪，动止之数，进退相须，共为一体。
（二）
成都三月归正好，明远湖边纯是花。西府海棠迎来它们的季节。蜜蜂们千里架飞，在梢头奏响交响乐。现在，我和鲁隐正跨步大榕树岛。
“还是以前，有你们在的时候，自在！”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被我们称作“夫子”的鲁隐抒情。心本软，见风入尘则硬。他的心软得像湖水。他拍花，叹息马蹄莲被摘，说湖水回退，并且偶然插道：
“年前我爷爷过世，我回去守了几天夜。”
我觉得很惭愧，朋友这么些年，这会儿我才问他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想起以往，他从湖南家乡摘了杨梅，为我们带来梅子酒，可我从来没问过他有没有兄弟姐妹。
来时歧路遍布天涯，梅子酒也只能自己醉呀。
另外，说起我的诗歌，“周围这么多写诗的，从没读到像你这么纯真、努力的”。“我非常惊喜，我说，我的诗歌就是为了献给我的亲人、朋友，我的缪斯妹妹。”
“其实，祖先也曾如此沉醉过。”有诗为证：
马蹄莲篇
马蹄印被新雪覆盖，我们从冬天消隐，坐到大榕树岛喝酒、饮冰。
没得杯子，取马蹄莲盛。没得音乐，挖藕丝弹琴。
要是连新雪和冬天都没得？
那就等西府海棠千树万树打翻黄叶。
满目的说白竟是白说的心情。
你瞧啊瞧，整个天空清澈见底，直至星星也回看你。
天哪，我在哪里？我啊，天在哪里？
（三）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马蹄莲。我走在江安，发现《年代野说》已经流落于旧书摊。我竟然还花五块钱，把它给买了回来。
晚上读到鲁隐关于余英时《论天人之际》的读书笔记，我感觉他比这本书说得还清楚。由此我想到《士与中国文化》。
为何余先生会将“中国文化”切割成无数时间块、思想块，并将其交叉连线，再从中提炼出一张网来？虽然以前钱穆先生没有展开，但他已经简明地述过“士”了。——会不会，这就是创作者与学者之间总有的一道老死不相往来的鸿沟？
孔子对我们曰过：述而不作，推十合一。
卢梭对我们论过：若要搞清楚人类的不平等，就得追本溯源，探讨其起源与基础。只有这样才不会在本末之争的喋喋不休中气急败坏、歇斯底里。
所以，或求之于外者，失之于内；有守之于内者，失之于外。譬如本与末，从本引之，千枝万叶，莫不随也。
所以，未能有摇其本而静其末，浊其源而清其流者也。
钱穆先生举例子说，比如读中国文学，等于跑进一个大会场，座无虚席，但一个都不相识，这有什么趣味，还不如找一两个人谈谈心。我们跑到菜市场，也只挑喜欢的买几样。你若一日看遍洛阳花，看一整天，每样看过，却头昏脑涨。学问如大海，鼹鼠饮河，不过满腹。所有喝的，只是一杯水。然而最好能在上流清的地方去挑。若在下流浊的地方喝一桶浊水，会喝坏肚子的。
所以，时间的线性发展已经不能用来解释思想文化了。
我以为，研究者无形中采取分类与发展的切片正是蜘蛛网盛行于世的根本原因。
他们不会天问——日月安属？列星安陈？造分天地、化成万物之初，一个人为何会有心，两个人为何会有“仁”？人为何会说话，就有了“信”？“文”以错画，何以“化”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耶？“道”立于“一”耶？有“得”才有“德”耶？
我以为，巫术、政治、经济、科技只是时间更替过程中盛衰阴阳用来拄的杖，而并非腿。腿都不知道往哪里去，干讨论拐杖何用？你如何得知，终有一天，邯郸学步者会不会扔下拐杖，自己行走？
内求与外应本如刀刃刀背，万物浑然一体，又各自独立，何以只顾移花接木？
（四）
傍晚时分，雨中穿过九眼新桥，到陈晨家去吃晚饭。想起那年五一假在文殊院体验寺院生活，跨出大门时也在下雨，我和月儿全身打湿，仿若山木。
现在，我撑着伞，慢悠悠地走，调匀鼻尖呼吸，开始尝试经行。想象自己不存在，全部精力集中于鼻尖。把世界上的新雨雾吸进鼻腔内部。把身体中的旧气息吐出鼻腔外翼。呼吸来回游动，经过我与世界，在我与世界间交流。气息推动我左脚迈出、右脚迈出。左脚带动右脚。气息推动我右脚迈出、左脚迈出。右脚带动左脚。
当因为气息充满心腔，而不得不唱时，歌诗才有真实的归处。于是，时间已经掉队很久。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已经很久。而周围雨声吧嗒。
我收伞。同时收拢漫天雨点。有诗为证：
文殊院篇
第一首
我还没开腔，就已经说完了。
说寺庙里的语言。
虚幻三月也变得真实具体，具体到一根弦。
法师敲响木鱼肚里的晨课，
木鱼声微弱，甩尾摆脱千军万马。
我穿起灰色僧服，躺着读《维摩诘经》。
迎头一片叶子，打飘我手中书。
想笑就笑吧。
多么令你惊奇的诵经方式！
看我揉碎叶子，它早已历经尘世，
它的清新在我两掌复活。
现在我是一棵树，偶然抽出两片新芽，
纯绿而芬香，温暖而多血，
有奇异的纹路和脉络。
一叶在右。一叶在左。
我是庄严地合着掌的一棵树。
你乱跟法师念。在经声里，
我把自己栽成蒲团佛土上的一枝绿。
第二首
佛陀在我们面前微笑。
而你正憋着一肚子苦水。
你的苦水，
终究会随雨水流向大海。
调匀鼻尖的气息，
又先后把右脚左脚移到阁外。
我们闭上眼睛，
仔细辨别新露滴到叶子上的声音。
灯亮了。带回夜晚。
灯，你站得太近。
灯，你渗入残存的雨。
雨，拥抱夜，也拥抱灯。
雨，落到我的头顶。
佛陀在我们面前微笑。
夜和灯消失，墙和门消失。
（五）
早早起床，做回大学生。我走到图书馆，寻找师父们的作品。《祖先的爱情》里夹着一张尝试厘清人物关系的草稿。我想，他应该与我当初一样，嘴巴大张，久久不能复原吧？
随后想去一教喝一杯，却发现由于尼泊尔总理莅临校园而被设了门禁。我只好出西门，绕着围墙走，又回到上官茶府。
还是写东西吧。
何以解忧？唯有写作。
这段时间顺着先秦歌谣集的诗歌河流浪漫，一口气来到鲍照的老窗。现在我才证悟到，李白为何会那么崇敬鲍参军。
你看：“诸君莫叹贫，富贵不由人。丈夫四十强而仕，余当二十弱冠辰。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对酒叙长篇，穷途运命委皇天。但愿樽中酒酝满，莫惜床头百个钱。直得优游卒一岁，何劳辛苦事百年。”
你看：“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这样的高山流水。为何会有堂堂教授在昨晚的大讲堂中讲解李白梦游天姥时，会说：“哇，他是穿着谢公牌的鞋子？”这样的教授早该被拖出去，撕掉他的职称，让他尝试一下找不到工作的感觉。
（六）
我心中有个打米碗。
（七）
先知发话了：莫要牵藤藤，扯草草，越扯越远哦。我温吞水，看着窗外。工业革命前，人们对视觉的感受是缓慢的，而后则变成毕加索追求的、艾伦·金斯堡在为好友做证时试图对审讯他的警察开怀畅谈的“新视觉”。我不太喜欢讨论新旧，但对于视觉，我觉得这样区分，如同拨开青萍喝泉水，还是很有必要的。
蒋勋觉得，正是火车的提速，才产生印象派。莫奈这群小青年坐上火车，发出惊叹，看着窗外万千景致，唰唰，他们再也不满足于闷在画室画石膏啦，他们要去捕捉那些永恒：满眼风波多闪烁，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车行。
列车正千里命驾，穿梭隧洞，切割河流。
这或许只是原因之一。还有可能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育一方艺术。我没去过法国，但我可以尝试“闻一知十”的学习方法。中国，北方燕山可以产生出辽阔的野山头顶上的寂寞之诗，南方江河可以创造出侧着身躯写出的最孤独的绝句，滚滚鸣沙也可以让飞天在野漠点染行脚僧的小印记。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我想我印象中的真实法国一定与艺术家的心灵是一致的。
光，还是兰波、文森特、毕加索、莫奈那年的光。正是这略光，点亮我的眼睛。
“找到了！什么？永恒。那是沧海，融入太阳。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纵然黑夜孤寂，白昼如焚。”
（八）
每次翻看梵高兄弟的信，我心就怦怦加速跳。这明明就是我很早很早之前世写的嘛。可一翻回封面才发现作者是：文森特。
杰克说，当他站到梵高画前那一刻，他瞬间就理解他。因为他觉得他俩都是自动笔触的皈依者。我说，我从信中读到烈火般的情感，我也瞬间理解了他。只是我没有他俩那样的勇气：生而有光，而用其光。
你用了光吗？
你用光了吗？
我只敢多多砍柴，多多积薪。
心领神会。
（九）
金堂县一路海棠，郫县一路青青田中菜，我随车颠簸，随手写下这些字。我能看见字迹如同鸡爪爬的。但这不能怪我，因为这是窗外的风写的，这是车轮摇转写的，这是泥洼写的，它们是自然的“错画”，是会意，是形声，是转注，是象形，是自然的简化。这大半个月，我从北京错画到这里，竟然把窗外的油菜花硬生生“看杀”成了无数菜籽。
美的惰性。——其实，你知道我在夸张。哪儿有全成菜籽吗？其实，我是在用美的惰性做实验——你太懒了，去博物馆观光，看的真是光，是物品前的说明文字。你去听音乐会，听的全是节目单，全是对伟大音乐家的欢喜赞叹。你写，是码字。你唱，是口水。人性中，志之至为神，情之至为灵。你懒得像搜索引擎，关闭了灵性之窍。
因此，为了试图改变这种懒病，倒也不妨把自己变成婴孩：清目而不以视，静耳而不以听，钳口而不以言，委心而不以虑，弃聪明而反太素，休精神而弃知故，不“识”字，不“懂”音，不明白人世间所有“常态”，只是如同婴儿，浑然未开，兴奋时舞蹈，悲伤时号啕。
就如同眼前刺桐。我现在已不识，已不闻。我是愚公，我是野人，我是推开上帝之掌的刺桐。
（十）
美的堕落。毕加索蓝色时期、粉红色时期都在画妓女而风格迥异。就此我总在想，外在题目重要吗？如果很多艺术品将主题进行包装，将这些外壳粉饰，或是作怪，你还会同情吗？“还是会分享生命，抵达、触碰那些真正艺术家赋予其作品的内在感动？”主题不一定决定艺术本身，过分执着于“末”是否就成了滥情？
我也有过浪漫的感伤岁月，我曾渲染，也曾享受忧郁、享受苦难。那时，我是狂喝滥饮的酒神。
（十一）
当我从胡思乱想中缓过神，抬头仰望文星镇满天繁星时，听见大小排档、路边街摊里的粗声大气，谈论安逸的悲喜，甚至仿佛听见爸爸在街对面对我大声叫喊他要回家去了。——那是他送我到川大的第一天下午，我们挥汗，找不到厕所。我缓慢走在小巷，意识到，要么我疯了，要么世界疯了。
走进旅馆，没想到老板竟然觉得我给的房租太低，于是我和他吵。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过去关于这个旅馆的所有美好回忆全部打包，在隔壁另一家住了下来。
不管怎样，窗外：穿过街道、院墙，学生时代宿舍的一片茫茫灯火在十一点半准时熄灭。我也禁不住跟着数万少年少女一起叹息、笑骂、惊呼。
海湘妹儿有诗为证：
我询问过你很多次 多到我记不得次数
我说 你是否要如此坚持
坚持可能看不见前路的森林
不知道里面是否有野兽
不知道时间是否会无情流失
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是疾风骤雨
我还在担心着 为下一刻的处境
你却总是仰头看着夜晚的星空
我不能清楚看见你聚焦的方向
你说
有那么多的星星 就像我们一样
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失去光芒
为什么不仔仔细细地寻找一些意义
纵然春天背离了我
可是我还可以去追求
我不了解这一切 因此以前还在徘徊
被太多羁绊 因此总是踟蹰
但是当我看到天上的鸟儿可以自在飞行的时候
我看到许许多多的人还在为一些恒守执着的时候
我突然清醒了
不是每一个明天我们都会看到
不是每一个诗意我们都会出场
不是每一个路口我们都会相遇
得自己去追求啊
所以 你选择放下一切
你选择我看不见的远方
我没有勇气 所以我看不见
你得到太阳 所以照亮今后
这是你的回答
我渴望但无法坚决如你
所以我为你祈祷
纵然开始的路走得艰辛
有那么多的嘲笑与不怀好意
但是你的心底还有一团火焰
可以像缝隙里的青苔 在潮湿中漫山遍野
你就是一团跳动的火焰
保有着红色与热情 会燃烧掉一切阻碍
到达你的桃源 见到你的先祖
（十二）
窗外雨声拍打阳台隔板，毫无节奏的鼓点。我凝视昏暗的屋子，心里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努力当一名中国作家吧，说出心中的话，化抽象为具体，不再听任何人摆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今天，我给自己颁发了毕业证。爸妈亲友，你们应该相信我，我从来没浪费这三年中的任何一天。我就是想学习陶渊明先生。我就要亲身来证悟一下，不与人妥协的宝玉、指出皇帝穿假衣的孩子，会不会饿死。我希望你们能理解。
事实上，我早已离开学者之家，并且随手把门带上。我饥饿的心在他们的桌上坐得太久了！我不想像他们那样，一如敲碎核桃般去研究学问。我宁愿羽毛凋敝、睡牛皮，也不愿躺在他们的荣耀与尊严里。
坐公交车经过少陵路口的时候，我看见满满一车厢白鹅。望道而未之见。老杜当年走在人烟稀少的道路，会不会也是像我一样，穿着“牛衣”，拖着破旧鞋子，把地面踏得当当响？“今之于古也，犹古之于后世也。今之于后世，亦犹今之于古也。故审知今则可知古，知古则可知后，古今前后一也。故圣人上知千岁，下知千岁也。”
我想让我的写作融入真正的生活，所以，我要从当一名教师开始我的写作生涯。
（十三）
旧戏中充满封建迷信意识，但古今极少有人会担心中毒。因为伟大文学艺术影响人，总是引起爱与崇敬，绝不使人恐惧忧虑。与无数先辈的经历类似，我必须投入自己选择的波涛中。
半夜，板壁后是一个大声讲电话的少壮，窗外是吼得嘶哑颤动的歌声隐约。在夹攻中，还是挑灯夜读吧。读章太炎。他提到洪亮吉最赏识“足以乌孙涂上茧，头几黄祖座中枭”二句，他只作了三日呕！贺拉斯曾谈诗论艺也说，要小心那些歪诗人，因为他会拉着你念他的歪诗，念到你吐为止。
后来，听沈从文先生在窄而霉斋闲话：一个进步的诗人，能使用简单的文字，画出一些欲望的轮廓，就已经很费事了。而理想的叙事高手，还必须有一个专家或学者的知识，以及一个诗人一个思想家的气质，再加上点宗教徒的热情和悲悯，来从事这个工作，十年八年才可望有新而持久的纪录。把文字当成工具好好掌握到手中，必须用长时期“写作实践”来证实“理论概括”，绝不宜用后者代替前者，以为省事。
他说，他去北京就是想读点书，半工半读，读好书救救国家。
我说，我回成都也是想读点书，找到自己的心灵，离天道再近一点。
又翻出先生的《事功与有情》，就反复看，度过此中长夜。看到他读《史记》，与先辈血脉接通时，我也记起十多年前的童年岁月。暴风雨中，躺到全校只有一个学生上学的堆子场小学图书馆堆满地板的混乱书堆间，读神话。阳台外狂风乱散，村小已经放暑假了，民工们正在地铺咯吱的隔房二楼斗地主、抽烟、打牙祭，不远处沿渡河水涨得浑黄，对岸山崖陡峭青柏森森。我读着埃及神话，后来又读到中国神话，法老的金衣服与精卫的短羽毛使我在闪电惊雷中浮想联翩。那个夏天早就不存在了！那个山村、吊桥、河滩也被江水淹没多年，可是雨的湿润竟然异常清醒。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润的。再过十多年，我手中的笔，居然能够自动流转了。正如从文先生所说，寂寞能生长东西，多么不可思议。同样，心中种种有情，也是与孤寂分不开的。东方思想的“扪心自问”“致良知”“思无邪”更是和“有情”分割不了！
而当“有情”与“事功”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
但我早就证悟东方文化从来不讲“辩证”，只讲“一”。正如河流过去、未来一体，浑浊、清澈一体，消失、复活一体。
你说这是双昧也好，可你却不能说这是笼统。因为反而中国思维是看重具体、注重实在、绝不含糊的。
顾此失彼是结果，“顾”与“失”则是过程。
这并非我乱开黄腔。庄子言：无终无始，无几无时，见独而后，能无古今。
走在巴黎街巷的波德莱尔也忧郁过：人群与孤独，对于一个活跃而多产的诗人来说，是两个同义语，它们可以互相代替。谁不会使孤独充满人群，谁就不会在繁忙的人群中独立存在。
即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滞，凝滞则近于死灭。唯有转为文字、形象、音符、节奏，可将永恒凝固成瞬间，穿透时间与空间，让另一时间、另一空间的人物，彼此生命浇注，生生流转，无有挂碍，亦无恐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