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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宏杰回来的稍微晚了些。
他来的时候,屋内人的神色个个不同。
——老者坐立不安,石艇舟恍惚不定,其余两人或手足无措或是慌乱。
他的状态也不好,双眼通红,体态举止颇得狼狈。
他道一声,“师兄!”
言语之间,尽是哽咽。满满情谊,饱含其中。
石艇舟道:“刘师叔他们如何了?”
他并未看叶宏杰,有心无心的问着。
叶宏杰道:“死了,都死了。”
他的声音开始呜咽。
石艇舟急道:“说清楚,谁死了?”
叶宏杰道:“城南的师叔,还有那些师兄弟,无一活口,全都死了。”
他已是涕泪横流。
石艇舟颓然坐下,黯然失色,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我明明……明明……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消息?”
老者强忍住情绪,问道:“可查看的清楚?”
他到底年长,经历颇多,此刻尚能稳住心神。
叶宏杰只有悲泣,已不能言语。
城南的刘通刘师叔待他如己出,此刻惨死,他自然悲恸难耐。
老者低叹,“冯四,你叫上余同引人去城南,务必将你刘师叔他们的尸首带回来。”
叶宏杰如此表现说明了一切,再说什么也是徒劳。
冯四也很难受,没有搭话,怀着沉痛的心情默默离开了。
院子太大了!
冯四以前从未觉得。
他仅仅是从内院出来,就感到了深深地疲倦。肉体和精神上的疲倦。
院子确实很大,大到可以装得下城南七十六口人的尸首。
七十六具尸体,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余同点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早已麻木,如坠深渊。
天已近傍晚。
傍晚。
入秋的傍晚总要有些凉意。
他们却感受不到半点。
——仇恨汹汹,离原之火。
“齐师兄,周师兄他们还没回来?”
说话的老头叫王京信,生得虎背熊腰,虽年过花甲,依然神采奕奕,孔武有力。
他口中的齐师兄,便是石艇舟的师伯,名叫齐柏申。
齐柏申道:“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王京信道:“希望他们已经逃出了康家集。”
一阵沉默。
齐柏申道:“闻师弟也没音信?”
王京信道:“就不该让他独去。能够悄无声息的做成此事,剑阁怕是倾巢而动。现在敌暗我明,咱们理当固守府邸,万不能落单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齐柏申道:“闻师弟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几人能拦得下来。”
王京信叹道:“也盼他无事,尽早回来。”
齐柏申道:“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王京信道:“现在就看子颢何时能回来了。”
齐柏申摇头不语,他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们撑不过两日了。
“啊!”
一声凄厉惨叫,闻者心伤。
齐柏申二人不及思考,急掠出去。
行不远,就见一人瘫躺在地上。
这人,四肢不全,毛发遮面,污血满身,死状惨烈。
二人仔细瞧着四周,确认再无他人,这才上前。
血,还有余温。
人,死的彻底。
“余远!”
看清这人,二人失声惊叫,悲痛之情无以言表。
余远外出久久不回的时候,他们就该想到的。
他们只记得余远机灵善变,却忘记了剑阁奸诈刁滑。
玩弄人心的话,放眼江湖,谁又敌得上剑阁的人。
“齐师兄!王师兄!你们怎么在这里?”
二人回头,王京信道:“闻善扬!”
他怒不可遏。
闻善扬疑惑,问道:“王师兄这是?”
王京信道:“你看这人是谁?”
他一把将闻善扬扯到跟前。
只一眼,闻善扬僵立不动。
他呆怔道:“是谁干的?”
王京信道:“是你害了他。”
闻善扬道:“怎么可能。”
王京信道:“就因为你外出久去不归。”
余远是闻善扬的弟子,师父有难,做弟子的肯定担心。
闻善扬道:“所以你们就让他外出寻我?”
王京信道:“你们师徒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拦得住?”
闻善扬道:“那你们也不能……”
此刻,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谈何去怪别人。
齐柏申一言不发,心情愈发沉重了。
整个康家集都是落日霞的人,剑阁却能一夜之间杀光半城的人。
最主要他们还一无所知。
细想起来,是多么可怕。
而今看来,能撑过两日,已是最大的时限了。
“你又要去哪里?!”
王京信愤怒的话语,将齐柏申的思绪拉了回来,就见闻善扬其人,已在百米之外。
闻善扬道:“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他人已无踪影,只留下声音缓缓传来。
王京信道:“这人……他怎么就……”
他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好。
人都走了,还能说什么。
夜已完全笼罩。
宅邸里气氛愈加的凝重。
方才。就在齐柏申和王京信走后,院子里又倒下了三个人。
当然不是累倒的。
三人咽喉之上,均是一把蝶尾镖。
那镖银光铮亮,在灯光下明晃晃的,映着外渗的鲜血,格外妖艳,迫人胆寒。
众人看的入神。
也有可能是吓的失了神。
突然,脚步声响,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在此时的寂静里,煞是响亮。
众人屏气凝神,心跳跟着脚步,一下一下,扑通扑通的跳着。
气氛变得诡异,说不出什么感觉。
害怕?
期待?
还是解脱。
良久,就在众人等的不耐烦时,有一少年郎踏声而来。
诧异?震惊!
但来的的的确确是个少年郎。
青衣素雪温如玉,皓齿红唇的少年郎。
至少,单从外表来看,确实如此。
齐柏申道:“你是何人?”
他见这少年郎生的文弱,不似心狠手辣之徒,才会有此一问。
青衣公子束衣仗剑,答非所问。
他道:“杀人。”
石艇舟道:“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他要上前,被齐柏申拦住。
齐柏申道:“只怕你没这个能力。”
青衣公子道:“有没有只有试过才知道,左右不过你死我亡。”
他说的轻描淡写,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他还在笑,笑的讥诮。
白光一闪,有长剑出鞘,气势如虹。
是叶宏杰。
他有多少悲伤,就有多少仇恨。
他有多想哭泣,就有多想报仇。
他早已忍受不住,不及众人有所反应,抢先出手了。
他的剑,是把利剑。
他的人,情义满怀,恨意滔天。
然而他错了。
错在他低估了对手。
错在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只一合,青衣公子的长剑已然划破了他的喉头。
很显然,青衣公子的剑更锋利。
青衣公子这一剑划的很快,快到让人看不清动作,快到鲜血来不及流出。
叶宏杰轰然倒地时,那咽喉细小的伤口,才缓缓的流出鲜血。
“你敢!”
王京信暴起,突袭而至。
他双眼暴张,怒火难平。
青衣公子早有准备,折剑横扫,将王京信拦在一剑之外,近身不得。
王京信一击不中,身随意动后手已出,就要夺剑。
青衣公子丝毫不慌,翻转长剑,斜地里挽出一个剑花,削向了王京信的手腕。
血肉之躯岂敢与铁剑相撞,王京信只得回手。
敌退我进,青衣公子连抖手腕,长剑直捣黄龙,奔着王京信的心窝直插。
王京信心生机警,复又往后退去,真的险之又险。
他不敢大意。
这青衣公子的剑势诡异异常,看似杂乱无章漏洞百出,实际攻中有防退中有序。
他尽是后发制人,王京信根本无从下手。
还有一点,王京信心中百般不解,“他每一剑过来我都堪堪躲过,稍不留神就会被划到,他难不成会什么法术,能缩地成寸?又或者说……青莲剑典?”
他大惊!
险失分寸。
很快,王京信就知道了答案。
彼时,青衣公子一改慵懒,攻势猛烈起来。
这一剑来的凶猛,来的刁钻古怪,王京信避之不及,迫不得已,只得拿手抓住。
剑长三尺三,他抓在剑尾三尺处肯定错不了。
可是他的咽喉还是被划开了。
这一下他看的真切,原来这青衣公子的剑,比普通的铁剑要长上那么许多。
也正是长出的这么许多,划破了他的咽喉,隔断了他的气管。
王京信死了。或是大意,或是不防,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死了,没有机会再来一次了。
“师叔!”
怒从心头起。
众人蜂拥而起,就要围住青衣公子。
却是刚动,便有许多利箭扑面而来。
不管来的及的来不及的,没有一人躲过,死的干净利落。
余下些个人,噤若寒蝉,裹足不前。
他们也恨,但是他们不想死。
死了,会有谁来给他们报仇?
有?还是没有?
他们面面相觑。
石艇舟不怕,他很想上去,但是他被齐柏申死死按着,动弹不得。
——即使打赢了这少年郎又如何?
那些看不见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齐柏申不想他去冒这个险。
因为石艇舟不能死。
他是石青城唯一的儿子。
众人都在迟疑。
这时,那青衣公子朗声道:“生,或死,只能选一个。”
一时间,众人心猿意马,左右不定。
石艇舟道:“我落日霞的人,没有苟且偷生之徒。”
青衣公子道:“是么?”
他笑的戏谑。
地上的尸首杂乱无章。
石艇舟扫视一圈,精神也很恍惚。
不只是他,很多人都已临近崩溃边缘。
树欲静而风不止。
青年公子道:“我杀人从不留活口。”
众人面色一变再变。
青衣公子又道:“当然也有例外。”
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
石艇舟冷哼道:“能杀我们,你恐怕早就动手了,还会在这里虚张声势?”
他这话,算是稳定了人心。
但不及众人细想,就见青衣公子朝身后招了招手,旋即有人丢来一物。
是具尸体!
青衣公子道:“你们可认得他么?”
石艇舟几人定睛瞧去,这尸体不是黄子颢又会是谁?
这一下,击溃了众人的心防。
城南那七十六具尸体抬回来的时候,有些人就支持不住了。
他们之所以坚持,一是落日霞平日待他们不薄,二就是等着黄子颢带人回来。
此刻见到黄子颢的尸首,哪里还容人多想。
生死面前,哪怕有一丝希望,谁都会挣扎一下。
心有所想,身有所动。众人发现,那手中的刀,它是怎么握都握不紧了。
当啷几声,刀掉落了。
有人开始逃窜。
一人当先,百人跟从,院子里的人顷刻间离去了半数之多。
石艇舟心里急,头上热,骂道:“你们这群狗杂种,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落日霞平日里待你们不薄……”
之后什么父母祖宗,一直问候了这些人十八九代。
他骂的狠厉,倒也有人迟疑,但也只是略作停顿,最后还是走了。
他还要骂,齐柏申道:“随他们去吧。”
齐柏申心里清楚,这个时候走的人,谁也拦不住。
任你骂破了天也拦不下来。
他们走,贪生怕死者有,但也有人是无可奈何。
他们多数都是穷苦人,来落日霞就是为了生存,死对于他们来说太过可怕。
这些人,不管为了什么,他都必须活着。
他们活着可能比死了还要难受。
但是他们确实不能死。
就像冯四,他方才也走了。
他走的时候还有些迟疑,是齐柏申的眼神给他决心。
他走是因为他家里还有老母亲要奉养。
自古忠孝两难,谁又能怪他。
有人走,也有人留。院子里很快便冷清了下来。
但也只是片刻的冷清。
不多时,院外就传来了惨叫声,痛苦异常。
有人细数了一下,一共是十二声。
十二声惨叫,十二个人。
十二个人。
也就是说,方才逃走的人,无一幸免。
齐柏申胸口起伏不定,怒火难填,怒道:“你欺人太甚了!”
他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他从未见过这样行事乖戾的人。
青衣公子道:“我便欺你了,又如何?”
齐柏申气结。
青衣公子又道:“我说的很清楚,生或死,只能选一个。”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
生或死只能选一个,也只有一个。
石艇舟大骂道:“贼子,你耍我们?”
青衣公子道:“单纯的杀人,太过无趣了。你不觉得让他们死在希望中,是件很美妙的事么?”
石艇舟恨道:“我恨当初没杀尽你们剑阁之人。”
青衣公子笑了。
石艇舟道:“你笑什么?”
青衣公子道:“笑你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