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一个警察,能和他说这些话,也算掏心掏肺了。
晋山地方小,不比那些大都市,所有事都能摆到太阳底下说。越是小地方,越是被各种人情和利益链条绑得紧紧的。程晓星这事儿,真上了法庭,如老陈所言,一切都不好办。别说韩家有钱有势,就算没钱没势,单看眼下情况,小丫头也不占上风。
法网恢恢,既然疏,就没有不漏的。
法律公正,但它只能保证最基本的正义与公理。就拿眼下的强奸案说,当下的社会现实沉甸甸压着女人们,出了事,几个敢报案?报了案的,几个能有证据?人证物证齐活了,女的也豁出脸面不要了,总算把男的送进号子里……可又能判几年?
盛沣走到当下的高度,什么事儿没见过?
他没学过法律条文也知道,得他妈“情节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的才判十年往上。
像这小丫头的事儿,没破身子,目击者基本不会出庭作证,伤势也不算很严重……真奔走着帮她把官司打下来,顶了天,强奸未遂能判个一年半载。
想着她满脸血污的模样,想着她拿倔强的眼神和他说“我得报警”,盛沣喉间发哽,大手摸出一支烟来又点上,哑着嗓子问老陈:“我要真走暗道……你给我交个底,我走多远,你能给我兜着?”
老陈深深看他一眼,口气森冷:“别出人命就成。”说完自己叹了一声,“我他妈也是有闺女的人,看见这事儿心里也堵得慌。这些小畜生……要不是穿着这身皮,要不是杀人犯法,我他妈一个个活剐了他们。”又问盛沣,“怎么搞那姓韩的小畜生,有想法没?”
盛沣吸了口烟。
腮帮子一动,他把烟气吐出来。
团团烟雾挡得住他漠然的脸,挡不住锋锐如刀的眼神。
老陈见他那样子,心里颤了下,只听他哑着嗓子,淡淡地说:“和韩三强一桌吃过饭,饭桌上他说过,儿子费心,整天气得他脑袋疼,就是管不住。他还说羡慕我有个闺女,说他家要也是个丫头就好了。”说着,他哼哼笑了一声,话锋一转,口气森然,“正好……他想要闺女,我就帮他把那个儿子,变成闺女。”
话音不落,老陈见他徒手捏住那火光闪烁的烟头,拇指食指一捻,烟灭了。
“呲啦”的一声。
皮肉焦灼的淡淡气味儿弥散开来。
而坐在长椅上的男人,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盛沣木着一张脸,老陈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直到问询室的门打开,那小姑娘被一个女警扶着走出来,他才终于又有了表情。
老陈见他眼光一柔,他弹坐起来走到小姑娘身边,声音轻缓得像换了个人:“……说完了?”
小姑娘点了点头。
他把她的手臂从女警手里接过来搀着,小姑娘满脸血污草草清理过,脸上干净些,倒更显得青紫红肿,狰狞可怖。
饶是这样,她还是对女警点了点头,“谢谢您。”
那女警倒叹了一声:“这是我们应该的。”又叮嘱盛沣,“先带小姑娘去医院看看吧。伤着的地方,我们简单查看过,骨头都没事,但是软组织挫伤肯定少不了。额头是磕破的,怕有轻微脑震荡什么的。还有这破皮的地方,也得处理,不然怕感染。”
小姑娘娇小,被盛沣扶着肩膀护在腋下,像只无依无靠的雏鸟,被一只雄鹰护在羽翼之中。
盛沣点头应了女警的话,低头和小姑娘说话,又是那种轻得怕惊醒什么一样的口气,哄孩子一般问道:“腿上疼不疼?还是抱你好不好?”
小姑娘垂了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老陈看他打横将人抱起来,大步向外走。
他和女警一起,将他们送出门,又看到他轻手轻脚将人放进车里,关门的动作也是轻轻的,在静夜里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车子一滑,消失在夜色里。
老陈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回想着盛沣那一系列的神态动作,倒舔着牙齿,玩味笑了一声。
朋友的女儿……
只怕不尽然吧。
盛沣送她去医院,怕她伤的地方不方便,将人抱进诊室放在椅子上,就低头出来了。
半小时后,程晓星扶着墙壁缓缓走出来,身上套了件病号服,几处外伤也都处理过,红肿眼眶里一双眸子已满含镇定,立在门口叫他“盛先生”。
“怎么样?伤得厉害么?”他走过去问。
程晓星摇摇头,“都是皮外伤,不碍事。”
“脑袋呢?”他盯着她裹了纱布的额头问,“那会儿听警察说,有可能有脑震荡。”
她声音很细弱:“没有,医生检查了,说没事。”
他们来得急,没时间预约,现在病房都满了,不然盛沣是打算让她住一天院的。
现在万幸她没大事,他很自然地抱起她,“那咱们走吧。”
小丫头今天被吓坏了,一直没什么话,现在却主动要求:“要不……麻烦您送我回家吧?”
他想也不想就说:“咱们就是回家去。”
她摇了摇头,“不是,我是说……回我自己家。”
夜这么深了,折腾人家这么久,程晓星又提要求,觉得很不好意思。
先前被吓住了,她脑子里空茫茫一片,什么也顾不上想,只把他当成救命稻草,紧紧地抓住不敢松手。现在派出所去过了,医院也来过了,她慢慢镇定下来,虽然心里仍旧乱得厉害,但已经有了思考的余力。
她这么一说,盛沣才反应过来,他的家并不是她的家。莫名有点失落,但仍软着嗓音问:“是想家了么?”
小姑娘碰上这种事,心里惊惶,大概都会想家吧?
程晓星却摇头,“不是……我是怕我这样子吓着依依,她还那么小……”
盛沣心里一下子又酸又软,无奈而怜惜地望着怀里的小人儿。
他想起上回,依依磨着他要零花钱,去买新出的一款电脑。他当然都答应,但也戳着女儿的额头责斥:“整天就知道乱花钱,什么时候你也懂事一点?”
当时依依“切”了一声,翻着白眼说:“懂事有什么好的?我要真像我姐那么懂事,你看着不心疼吗?”
那时候他只当女儿强词夺理,也没多想。
而现在……
他眼眶发热,蹙眉望着程晓星,“傻不傻?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
程晓星抿了抿唇,没出声。
盛沣细想,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依依平常看着咋呼,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但其实被他保护得很好,什么事也没经历过。现在这小丫头满身满脸的伤,他一个大男人看了都心生恻然,只怕女儿见了会有什么阴影。
但她家太远,他不愿她再折腾一路。抱着她走到医院门口,边走边建议:“在附近酒店给你开个房间好不好?你……太累了,还是早点儿找个地方歇一下。”
见小丫头同意,他带她去了最近的酒店。在前台一问,只剩下总统套间。他不拘那几个小钱,直接刷卡开房,把小丫头放到卧室床上,自己手机响了。
他看一眼来电显示,替她盖好被子,让她什么都别想,先好好休息,自己走到客厅去接电话。
老宋声音带着几分疑惑,张口就问:“疯子,你和韩三强杠上了?我在他那里有点儿投资,恐怕一时半会儿断不了关系。”
老宋是十来分钟前收到他短信的,上面含含糊糊,也说没前因后果,只问他和韩三强有生意往来没有。有的话,让他立马断了。
一见这口气,他就知道盛沣要搞这人。
刚问出口,就听盛沣冷声问:“他一个做方便面的,你在他那儿能有什么投资?”
老宋说:“他要在平州开个楼盘,眼下不好贷款,我入了个股。”
“楼盘……”盛沣沉吟着,突然笑了一声,“……也好。”
老宋越发疑惑,“你到底怎么个意思?”
盛沣坐在客厅沙发上,望了一眼卧室紧闭的门板,心头发紧,咬着牙把今天的事说了。
老宋听完,回想那小丫头清纯如水的眼神,也是义愤填膺:“我操他娘的!早看出这小畜生不正经,没想到小小年纪,能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儿来。他妈的撤资!这钱别说老子不赚,就算赔死,我他妈也不能和这种人勾勾搭搭。”
他气得要炸,盛沣口气倒沉下来,“也不急,现在撤资没什么意思,再等等,到他盖楼的节骨眼儿上,设备工人都到位了,再冷不丁把钱撤回来。到时候水电、机器租金、工人工资,样样儿逼着他往外掏钱。他不开工,这钱白耗着;他开工,你撤了资,他后续资金跟不上,早晚得停工延期。错过了交房的时间,我他妈非得眼看着他赔得裤衩都不剩。”
定了定神,又说:“还有,县里马上换届了。我这几天忙,你帮我打听一下,看看到时候主管食品安全的是谁。我去送送礼,提前给这个方便面大王上上眼药。”
韩家做方便面生意的,最怕的就是食品安全部门找茬。
老宋静下气来,不由笑叹一声:“疯子,还是他妈的你狠。”
盛沣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晋山这些年,因为煤炭生意好做,新起来好几个有钱人。
在这撮人里,盛沣算是名声最好的,圈里圈外,但凡知道他的名字,人人都要竖个大拇指,称他是个厚道人。
可大多数人不知道,在这样的圈子里,要想当个好人,你首先得足够坏。
那股子狼一样的狠劲儿,盛沣从来就不缺。
先前年轻气盛,见着恶犬,抄家伙就打。现在他年过而立,胸臆间那股子正气没变,狠劲儿也没变,只是更稳了。
如今再打狗,他不会急着抄家伙,他要先断了它的前路后路,掰下尖利的犬牙,非得保证打了它之后,它还不能逃、不能还嘴,这才下狠手,戳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