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程真也想过,她的这种性格,是否与童年遭遇有关。心理医生不都很喜欢搞这套,动不动就往童年阴影上去归纳。
但要是真的可以那么简单地归纳,人的心理就不是难题了。程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阴影,虽然是苦,但那点苦对她来说其实也不怎么值得上心。
她只是十分感激,感激来之不易的一切,至于失去的,她已经不愿意去想了。但她忘了一点,人生每时每刻,都在失去。
第一次失去,应该是奶奶。从那开始,她的人生掀开了新的帷幕。
那年程真五岁,还没念小学,大多数时间都是住在奶奶家。她的父母一起做生意,非常忙,但换来的是优越的家境。她爸妈原本是有些重男轻女的,也不在乎罚款,但在她之后确实一直都没再有孩子,所以她还是得到了应有的疼爱。把她寄放在奶奶家,单纯只是因为忙,而且奶奶对她其实更好。
她其实不是太喜欢奶奶,小时候真心诚意喜欢大人的太少了,尤其是迂腐的大人。但她还是能感受到奶奶的温善,是的,那个时候她已经有清晰的直觉了,能分辨一个人散发出的善与恶。
记忆里奶奶的身体一直非常硬朗,从没住过院,连感冒头疼都极少。所以,那天清晨,当她看到奶奶躺在客厅的躺椅上,她以为奶奶在睡回笼觉。推了两下没反应,她也没当回事。虽然饿,但程真从小就很能忍,从早上一直忍到下午。日头毒,漫进屋里,奶奶灰白的皮肤上已经生了尸斑,只有她不知道。
最终还是来串门的邻居发现了真相,当时,程真就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看故事书,十分安静。邻居因为这件事做了好长时间的噩梦,反复地说:“小姑娘得受多大的刺激啊。”
但实际上程真是在之后很久才真正明白,再也见不到奶奶了。也仅仅是再也见不到而已,没什么别离的实感。
奶奶去世后,她不得不回家,上学前的两年安排在一间私人的托管所里,每天都是最晚一个走的。但逐渐地,她还是和父母亲昵起来。妈妈为了能多照顾她,渐渐从生意里抽身出来,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五岁到八岁,那是程真童年最幸福的时段。她成绩一直不是特别好,一二年级多半班的九十九分一百分,她偏偏只能考个九十二三。倒不是她不会,老师都觉得她平时上课思维清晰,也很聪明,但每次考试都不理想。
说白了,就是脾性问题,面对试卷,她无法拿出百分百的专注度来。她确实是非常不喜欢读书和学校的。她父母一开始是觉得年纪还小,没关系,后来是实在顾不上了。因为那一年,她家的生意一落千丈,遭人陷害,卷入经济诈骗,摊上官司,最终连房子都被收了去。
有关那一段的记忆反倒极端清晰,父亲总是一身酒臭,母亲也不再慈祥,一家人都邋邋遢遢的,坐深夜火车到了陌生的城市,身上揣着的那点钱就够交三个月的房租,是找好几个人借的。
东山再起,太难了,妈妈出去打工,爸爸却一心还想做生意。到那时程真的性格才有点变了,毕竟突然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要混进已经成群结队的班级里去,她不如之前开朗了。但好在她漂亮,不至于受欺负,就是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罢了。
不得不说的是,纵使是受了打击,程真的爸爸还是很有经商头脑的,用了一年时间,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开了家小超市。一家人就住在隔间里面,挤是挤了点,但景况渐渐好了起来。
程真看着家里一点一点变回原来的样子,并没有什么清晰可见的变化,却像温度计,一点一点,能感应到那种升高。然而就在无限靠近顶端的那一刻,骤降到了底。
坏掉了,完全的。
深夜,一群人到超市门口,举着各种棍棒,砸碎了门窗,闯了进来。妈妈为了保护她,始终没有出去,只有爸爸一个人出去交涉,结果被打得进了医院。熟悉的一纸传票再次送到家里来,罪名是致人死亡。
从她家超市里卖出去的食物,吃完导致人死亡。送检之后,是假货中的假货。除了死亡外,还有不少人拉肚子,出现不同程度的不良反应。虽然追溯了批发商,厂商,但全都是黑作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根本无迹可寻。无论如何,超市作为直接售卖方,都要付一定责任。更何况,老百姓打官司,只想逮住一个能逮住的告就好了。
面对巨额的数字,本来刚刚粘好的父亲的心,碎得再也拼不起来。他再次酗酒,开着拉货的二手车在街上狂奔,最终导致了五车连环相撞,场面惨烈,占了几天的头版。
那之后,程真有一段时间的记忆空白。也不算完全忘了,大概只是因为太静了,静得连时间都感觉不到了。她一个人在家,没有去学校,去不去也没人在意了。从睁眼按部就班活到天黑,妈妈回来过几次,看都没看她,只是拿点东西睡一觉就走。不知是不是错觉,妈妈每回来一次,都老一点,变小一点,就像颗在塌缩的星星。
最后这颗星星终于彻底死去了,成为了黑洞的一部分。处理完父亲丧事后不久,程真的妈妈就消失了,什么也没带走,连手机都没有。
也多亏了她的消失,仅仅十二岁的程真被警察暂时保护了起来,没有受到讨债人的伤害。但警察保护得了她一时,保护不了她一世,在确定了没有接手亲戚,想要将她转送福利机构时,传来了她妈妈的死讯,在河里被钓鱼的人发现,已经面目全非。因为有被追债的可能,还是调查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定为自杀。
碍于尸体面貌和她的年纪,最终也没有让她去看尸体,用最简单的流程换回了一把灰,程真带着骨灰盒,跑了。
当时她身上只有警察给她买饭的二十几块零钱,她爬上了一辆长途车,自己都不知道将被带往何处。
很害怕,非常害怕。那个时候程真的心里就只有害怕一个感受。
怕什么?怕死。
不管这世上有多少自行结束生命的人,总之程真她不想死。即使活着比死痛苦千倍万倍,她也要活,这个坚持仿佛是生在她心里的一颗火种,不会轻易熄灭。她靠乞讨辗转了两个城市,倒不是不想停下来,是下意识想逃。她不想被债主找到,不想被警察抓到,不想被送去什么福利机构,虽然她不懂,但她就是不想。再说了,她不觉得有人会收留她。
直到,遇到谢原,她终于停了下来。
那天,她仍然在街上行骗。她不喜欢说乞讨,她始终觉得大部分乞讨都是行骗,只要没到马上就要饿死的程度,找陌生人要钱,那就是骗。她的逻辑是这样的。她可以接受“我就是在骗人”,却讨厌粉饰。她趁着红灯亮,车子排很长的时候,一个一个车窗地敲。她的衣服本不破,只是脏,但她故意撕成了毛边儿,头发也故意弄成鸡窝。即便这样,也鲜少有人会开窗,有时候本来就开着车窗的人,会丢给她几毛零钱。谢原是那天好几轮里面第一个,特意为她按下车窗的。但谢原没有直接丢给她钱,而是皱着眉头问她:“你多大?”
程真打了一个激灵,也搞不清是什么想法,转身就跑。绿灯了,车流缓缓前移,她好几次被挨到腿,像兔子似的在车流间隙跳来跳去,终于到了对面的便道上。回过头,那辆车已经不见了,刚呼一口气,就瞥见那辆车居然拐了弯,调头朝她开了过来。
她本想跑的,转身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她怎么可能跑得过汽车。
“你别跑,我就问你几句话,你可以离我一段距离,别害怕。”那时的谢原还很年轻,岁月还未在他身上烙下痕迹,可他举手投足间的老成,似乎是天生的。他说着就在便道旁坐了下来,程真犹豫了一下,也坐了下来,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你多大了?”他又问了一遍。
“快十三了。”
“是有人让你这么做的么?”
“不是。”
“缺钱?”
程真点了点头。
“父母呢?”
“没了。”
她说得果断干脆,让谢原愣了愣。但她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走了什么的,不是还可以再回来吗,但没了就是没了。谢原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不像样的笑容,说:“我的儿子也刚刚没了。”
听到这里,程真才第一次正眼瞧他。
“他比你小,刚七岁。”可能是程真的眼神已经把问题问了出来,谢原自顾自接上,“得病,倾家荡产也治不好的病。”
他俩都没再说话,两个人居然在那里静默地坐了好几分钟。直到程真的肚子发出一声巨大的“咕噜”。谢原哈哈大笑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车:“敢上来吗?我带你去吃饭。”
有一个声音告诉程真,这个人可以信任,她无法解释,但那声音不是什么心理暗示。直觉是否是有声音的,她那个时候想不了那么深奥的问题。她只是麻利地上了谢原的车子。
那之后一切顺理成章地进行了下去,谢原坚持要办正规的领养手续。可手续这个东西永远是繁琐得不可思议,他在两个城市间来回来去跑了大半年。中间被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的车祸事故家属缠上,还替她赔了一大笔钱。不过终究,她还是成了谢原的养女。至于为什么姓“程”,是因为她养母姓“程”,儿子病逝后,做妈的打击太大,一蹶不振。她进了家,取个谐音,程真,成真。
只不过很长一段时间,程真的养母并不十分接受她,虽不亏待,也不亲近。想想也能理解,孩子怎么能替代,更何况,她不是个会讨好的孩子。她只是小心翼翼感受着温度,养母对她冷的时候她也冷,直到她感觉到暖了,才靠近。
在谢家的十几年,程真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按部就班念了初中高中,成绩还跟之前一样,不上不下。除了模样身材出落得更好了,着实是没有什么长处。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杂书,但对什么又都三分钟热度。谢原和养母对她也是溺爱,毕竟家里不缺钱,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念民俗也就由着她念。
稀里糊涂混过了大学,稀里糊涂当了演员,稀里糊涂还算有了点名气。程真后来的日子,都是稀里糊涂的,除了直觉没有被磨平,连记忆都模糊了。
直到这次变故,莫名其妙的变故。
不对,应该是直到那峳出现。
她的人生,再一次被打破了。
破了,碎了,拼不回了。
程真坐在谢原的尸体旁边,很久很久。这里虽然阴冷,没有温度的侵蚀,但时间太久了,尸体的僵化已经消失,开始腐烂,尤其是伤口的地方。
血流得太多了,地上厚厚的一层,血腥味灰尘味一种半湿不湿的潮味,令人作呕。初见时谢原的尸体是趴着的,脸偏在一旁,眼睛睁得超级大,一看就是心有不甘。程真把他的尸体翻过来,才看到那处致命伤。在腹部,但很大很深,看得出来下刀干脆利落,并且一点情面都没留。刀硬生生拔出来,伤口都豁开了,所以人才向前倒去。
无论怎么看,都是人为伤。很简单的,即使这里面有什么不自然的东西,那些东西也不至于拿把冷兵器过来杀人,太掉价了。就因为明白这点,程真才更加不能接受。
人为伤?她辛辛苦苦赶到这里,自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到最后发现是人为的,她怎么能接受。很长时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眼泪也一滴都没有掉。悲伤藏在愤恨与不甘之后,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她浑身僵硬着,将谢原的眼睛合上了。她知道自己没办法把尸体从这里带出去了,但至少不要那么狼狈。她费力地将谢原的尸体拖到了干净的角落,把自己身上的冲锋外套拖了下来,盖在了伤口上。
“爸,对不起,谢谢你。”
程真对着尸体重重磕了三个头,每一次的摇晃撞击,悲伤一次次试图冲破阻碍,终于在最后一次头顶贴在石砖上时汹涌而出。她咬紧牙关,哭得整个人抖作一团,像是随时会爆炸一样。
她又没有家了,没有了。她要怎么告诉养母这个事实,连她自己都觉得她是扫把星。要是当初没有遇见她,要是没有收养她,要是……她清楚这件事和她毫无关系,可她就是止不住这样想。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都是她……她终于用尽全力嚎叫出声,如同把灵魂整个从身体里扯出去。
哭得过于疲惫,整个人昏昏沉沉,就一直抱着膝倚在墙边,尸体边。恍惚间她想起了小时候,坐在奶奶的尸体边,一样是没什么害怕的,反倒很安静很安逸。就这样吧,就这样下去吧,不要走了,往前走还有什么意义,她的目标已经没了。
程真闭起了眼睛,有一段时间的似睡非睡,仿佛缓缓沉入泥潭。直到她听见沙沙声,持续不断的沙沙声,才不得不睁开眼。
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程真盯了一会儿,发现有沙子从四面墙壁徐徐落下来,她掸了掸肩上的沙子,站了起来,走了一圈。沙子流速很小,但很均匀,很快在下面积了一层。但从她的角度往上看去,是看不到什么缝隙的。
真正吸引她注意的不是这些沙子,是地上的血。刚刚她没有注意,在蔓延出来的不规则的大片血迹边缘,有很奇怪的一些花纹,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她凑过去,转了一圈,终于找对了方向,她确定那是句话,应该是谢原努力用手去遮了,但还是被血盖住了不少。不过最靠边的两个字,还是能看清笔画。
陆,局。能看出来的,只有这两个字。一切已经昭然若揭了。
耳朵嗡嗡作响,程真瞳孔颤动着,嘴里魔咒般念着这两个字。突然,像有人站在对面,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她打了个激灵,眼神恢复了常态。
冤有头债有主,知道该找的人是谁,她就又有目标了。程真转头看了一眼,此时沙子已经在墙根积了不少了,她心想,要是真能填满,尸体被沙子埋住,也是好的。
“爸,我走了。报仇。”
和谢原在一起的人就那么几个,姓陆的就一个,很简单。谢原提最后一口气都要留下线索,即使不知道有人会来,究竟是多么不甘心啊。
陆遇行,一个局。
好,那就让她看看这个局究竟是什么!
这个房间很小,四四方方的,除了一扇本来就有的门之外,什么都没有。仇恨,以及想要快点找到那峳的心情驱使着她,只想快点向前走,她咬咬牙,拿上东西,二话不说朝那扇门走了过去。
身后一个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小药瓶落了下来,摔在沙子上。无声无息的。程真压根没有回头看。
出了那扇门,是条很长的甬道,两侧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片雕花,她比了比距离,几乎是均等的,特别像一扇门。但她的手在周围摸遍了,什么都没有,严丝合缝的石头。
焦躁,焦躁,焦躁……压不下去的焦躁,程真知道这样不行,用力用手捶墙,掌骨红得渗血点。疼痛让她冷静了一点,她必须尽快找回之前的状态,否则自己都会走向死路。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去,重新找一次机关时,眼角余光看到了一个人影在甬道尽头一闪而过!
“那峳?”
她下意识开了口,但随即自己就觉得不对,那个人影很矮。
“是谁!等一下!”
她朝甬道尽头追了过去,一扭头正好看一个小男孩朝她跑过来。实打实的小男孩,也就只有三四岁的样子。程真皱了皱眉,一时间进退两难。这里怎么可能有个小孩,可小孩的脸色很正常,而且浑身散发着一种温和的气息。
“你……怎么在这儿啊?”程真仅仅是弯下腰,没有蹲下还是存着一些戒备。
小男孩停在她面前,仰着头,脑袋上没什么头发,只有后脑勺梳了个小辫儿,跟年画娃娃似的,白白净净的。他眼泪汪汪对程真说:“姐姐,我迷路了。”
“迷路?”
“我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小男孩突然就哭了起来。
“你别哭、别哭……”程真一慌,就蹲了下去,“你告诉姐姐,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小男孩只是嚎啕大哭,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我不知道,我爸爸妈妈不见了……姐姐姐姐,带我回家吧……”
眼前陡然一晃,脑袋沉沉的,程真捏了捏眉心,小男孩还在,并没有什么改变。她想凝神,却做不到。回家,她满脑袋只有这一个词了。
“好,我带你回家。”
程真跟着小男孩往前跑,这条路好长好长,似乎没有尽头。刚刚这样想,眼前却又一下豁然,程真发现自己站在养父母的家,宛若刚刚进门,养母在餐桌上放下一盘菜,转头看到她,笑着擦手:“哎哟,大明星今天怎么想起回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不疼,却又醒不来。谢原在一旁沙发上翻着杂志,随口埋怨了一句:“别总大明星大明星的,孩子不爱听。”
“夸她呢,还不爱听。”养母朝她招招手,“傻站着干什么啊,赶紧洗手吃饭啊。”
“好……”
促促应了一声,程真却捂住嘴,泣不成声。
一家人坐在一起,和从前一样。养母做虾一绝,每次她都能吃一盘子,但她体质不适合吃太多海鲜,会莫名起疹子,厉害时还呼吸困难。但去医院验了,又不是过敏。所以每次养父母都看着她最多吃三只,再伸手一筷子就打下来,谢原反手给她夹了些素菜:“别挑食。”
“我不是挑食,我今天就是特别想吃……”以后,养母再也没有心情给她做虾吃了吧。
“看把她馋的,剧组伙食不好是怎么的,”养母皱了皱眉,“你也没说你今天要回来,早知给你炖锅肉了。”
“今天别走了,一会儿给她炖,明天带走。”
“那我现在就得去买肉,晚了就没了。”养母放下碗筷,立马就要出门,程真赶紧站起来,拉住她,猛摇头:“不用不用,我就说说,我减肥呢,不吃肉。”
“减什么肥啊,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不行,我得去多买点东西,你回去放冰箱也行。”
“不用,真不用……”
程真想笑,眼泪却又掉了下来,养母一把拉住她,着急地问:“这怎么了啊?在外面受欺负了?老谢,这怎么回去,回头你给问问啊!”
谢原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程真抹了把脸,喊了声:“爸!没事,我就是太久没回来,想你们了!”
“真没事?”
“快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再说我今天不走,明天也不走。”
“真的?”
“嗯,再也不走了。”
再也不走了,好不好?得来不易的一切,别再消失了,好不好?就算是梦,就让我停在这里,好不好?程真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时间竟就这样流逝了,她陪着谢原看了两部电影,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还保留着十几岁的风格,一点都没动。这不是谢原夫妇亲儿子的卧室,是专门给她的,那个卧室也保留着原貌,放在那里接尘埃。
但是睡不着,睡眠似乎抛弃了她,她坐在床上翻看之前的东西,她从没在意过的东西。这间屋子里还存着她不少的书,搬到自己的房子后她买了不少新的,这里的都没带走。
从前,她从未留恋过这间屋子,从未。
她感激她的养父母,她感激这得来不易的一切,可她仍然活得浑浑噩噩,不懂何为珍贵,总有一种一切与她无关的感觉。直到谢原出事了,直到她找到谢原尸体了,好像之前丧失的实感一下都回来了,报复似地燃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现在是个活人了,她想要一个家。
所以,即便她清楚得很,眼下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从她进了这里,那个小男孩就不在了。她知道自己遇到的恐怕是傒囊,她读过那个东西。《搜神记》注:“两山之间,有物如小儿,伸手欲引人。恪令伸之,乃引去故地。去故地,即死。”傒囊应该算是精怪,也有的说是异兽,常伪装成小孩,只要拉着它的手离开,就会死。
看样子,傒囊应该是可以致幻的,只是人在幻觉里能不能知道自己是在幻觉里,这话说起来都跟绕口令似的。按理说,应该是不知道的吧。既然知道了,可以自觉醒过来吗?还是说,她现在其实已经是在渡三途河了?
但无论如何,她还不想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