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左驭回答一声，转身上车，姬越看着她的车彻底离开才转身进入小区。
如果还是说左驭这回送她回家也是出于同学情谊就真的太说不过去了，不管怎么说，左驭能放学等她，还故意让她坐在副驾驶，都是一种不算低调的示爱，虽然姬越不是特别清楚被人邀请坐在副驾驶具体是什么意味，但她清楚这一定是种特别的待遇。
再怎么理性，姬越都得承认在看到左驭的那一刻心里是惊喜的。她开始渴望左驭的回应和注意，这样微小的想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左驭开车回去的一路只觉得神清气爽，那束气球真的很可爱，姬越真的很善于发现生活中的小确幸，而这恰恰是左驭缺乏的，甚至是左驭所不具备的。
看着经过了无数次的路边景致，左驭第一次从中仔细寻找美好的画面，就像姬越那样，于是车速也慢了下来，她顿时发现自己平常忽略了很多很小也很美好的事物，比如清风，比如花草，这也是左驭这么多年第一次慢下脚步留意那些错过了一遍又一遍的东西。
她清楚，姬越带给她的远远不是那些女人的肉欲和多看几眼就乏味的脸，更多的是启迪和改变，打乱她原有的枯燥节拍，也给她的生活增添了色彩，更让她有意无意间学会活的更快乐。
既然这个能把自己往好的方向改变的人来了，那么就接纳她，并且好好珍惜她，左驭直到躺在床上还在思考这件事，闭上眼睛，是姬越面颊红润的画面，是她低头沉思的背影，是她摇摇晃晃的高马尾，睁开眼又立刻陷入纠结之中。
久经情场的左驭怎么可能不清楚姬越对自己的一片情意，要说之前只是不确定的暧昧，那么现在一切都已经明了了，面对着姬越，是她无法拒绝的热烈而纯真的情感。但是，只要两个人的恋爱关系确定的那一刻起，就会被贴上“早恋”“同性恋”，左驭倒是没什么，毕竟自己已经是这样的了，这么多年，这种取向和作风，被人非议，已经习惯了，可是姬越还是个品学兼优的高中女生，单纯善良，家境优渥，前途一片光明，平坦顺畅，不论怎么说，和左驭这种人谈恋爱都无异于自毁前程，是大错特错的事。
甚至，如果左驭是个男性，问题也就没有这么严重。
左驭又陷入了对自己性别深深的厌恶之中，她疯狂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撕扯自己的头发，却没有掉一滴泪，除了每一拳重重打在自己身上的声音，屋里一片寂静。
她不理智地打开抽屉，一瞬间想要把所有的激素药物吞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更快地转变成一个男性。
最后时刻是仅存的清醒让她关上抽屉，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她才发现自己已是如此狼狈。
起身走进卫生间，她照着镜子，解开衬衫，胸口已经有很多明显的淤青，斑斑驳驳印在结实的胸大肌上，经过手术的身体恢复得还是很好的，身材完全具有着男性的刚毅和健美。
但是只有左驭自己清楚，她还没有完成所有的蜕变，而要全部完成，又是更加痛苦的事。
虽然心里有一百个迫不及待，但事实仍然是事实。
她又想到姬越的面影，恬静美好，笑容，小虎牙，酒窝，无一出不让她无比留恋。
然而又能怎样呢？左驭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毁了，可姬越却像是她眼里触不可及的美，不是艺术品一般僵硬，也不是概念一样虚无缥缈，从心里到眼里，是左驭绝对不愿破坏的美。这一次，不论左驭在外是如何的大魔头，面对这件事却也是苍白无力，她想要用心去珍惜的一切，也是让她痛苦煎熬的纠结。
世界上一共有七十五点八亿人，能遇到一个完全走进自己心里的人，像是上辈子走失的记忆，重逢已是现在，浓浓的归宿感和留恋，实在让人无法推开，也不愿脱离。
左驭很清楚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对自己都是怎样的意义，而现在，这个对自己意义重大的人，是敞开心扉大胆悦纳，还是就此罢休，终生错过。
没想到曾经求之不得的真命之人如今遇到了，却是这样的痛苦。
一味沉浸在两情相悦的欣喜中是不可能的，不可持续的，总有一天要面对现实。
现在看来似乎“悬崖勒马”才是真真的上上策，到此为止，两个人就当还是朋友，甚至陌生人也好。
不是左驭心胸狭窄，一个人不论再如何洒脱也不可能顶得住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和原生家庭巨大的压力，所以要是说左驭和姬越真的会有什么，也是很不现实的，至少对左驭来说，她不愿意“毁了”姬越，此事还是就此打住比较好。
左驭奋力想要入睡，却辗转反侧，凌晨三点钟在半瓶野格的作用下才渐渐睡去。
天还没亮就醒了，她想见到姬越，也不愿意见到姬越，但犹豫半天，也还是不情愿地收拾起书本，拿出一件新校服，冷水洗头洗脸，就出了门去。
她甚至在教室门口踌躇了一下，才进教室，低着头，步伐尽量快一点，不出所料，那样明亮的目光还是打在她身上，即使没抬头也能用余光感受到。
左驭不敢抬眼迎着那样炽热的目光，她怕那温度再度点燃自己难以平静的内心。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无比懦弱，不敢直视自己的的内心和钟意的人，是最卑鄙的胆小鬼。
呆坐在那里，左驭又没有完成作业，只交了化学，上讲台也没有再看姬越一眼，脸上恢复了冷冷的死灰。
姬越是无比聪明的人，明显看清了左驭神色上的变化。左驭自己不知道，以为自己只是没有表情，实际上她脸上带着那种警示生人勿近的气息，扑克一样板着，看着怪吓人。高恒看到也吃了一惊。
连续三节课，左驭都面无表情，眼神吓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手里拿着笔，一直停顿在一个地方，墨水渗透了三页纸张，形成一团墨迹。
姬越频频朝着左驭的座位回头看去，投来担心的眼神，左驭没法忽略，但也仍然一直不抬头，就那么傻坐着。
第四节下课，大课间，高恒和赵屹之生拉硬拽才把左驭带出教室，左驭又是一脸的极不情愿。
两个人一左一右拽着左驭，叽叽喳喳。
到了操场，高恒才正儿八经开口：“怎么地啊，前两天那不挺开心吗，这都当好学生一周了。”
“没事。”
“没事？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就像疯狗随时要咬人一样。”
可不是嘛，赵屹之把手机塞给左驭，看着黑屏上投影着自己的镜像，还真是，面瘫，还透着一股凶神恶煞，左驭之前还没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面目狰狞。
“你啊，就放过你自己吧有什么的啊，两情相悦，多难得。”“对啊，不好吗。”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左驭听着不做声。
“聋了还是哑巴了，吱声！”高恒没好气地怼了左驭一拳。
“没。”
“我都知道你想的什么，要我，我昨天给她就地正法了。”
“拉倒吧。”左驭苦笑。
“你他妈的为什么老是要贬低自己，谁会在意那么多，让他们吃屁去吧。”高恒更没好气。
“我已经在深渊里了，不能再把她拉进泥潭。”
“我可去你大爷的，这是什么说辞？”
“你就这么跟自己过不去，错过谁都是应当的。”
高恒这句话给了左驭当头棒喝，以至于多年之后仍在她心里挥之不去，每次犹豫时都会想起这句话。
直到中午放学，左驭还是面瘫的德行，头也不抬，也没跟人打闹，在校门口抽烟时，她清楚姬越就在不远处的公交站，不过十几米的距离。
姬越的身影在左驭视线里永远是最明显的，她再清楚不过。
姬越就那么看着，只是远远的观望，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左驭抽烟。她又看到了刚认识左驭时的那副可怕面孔，冰冷刺骨，没有一丝生息地吞云吐雾。
就连上课时姬越回头看到的也是左驭机械的坐姿，头也不抬。
其实，对于两个人的关系，反倒是姬越比较淡定一些，是再往前走一步还是到此为止，她也纠结过。想到过如果两个人真的步入正轨所面对的压力和困难，但是姬越还是不愿意想那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所以思量再三之后，还是打算顺其自然。
如果是别人，确实会简单一些，但这是左驭，不论从社会关系还是内心性格来说，左驭都是个极为复杂的人，虽然这份复杂左驭自己也不喜欢。
可是就这么不面对姬越，一直僵持下去？这也不现实，如果什么事都不说清楚就突然这样冷眼待人，确实是很缺德的，况且这又不是姬越的任何错误。
那究竟得怎么跟姬越说这些事？说自己胆小怕别人背后议论？说不想耽误她的大好前程？
这样的说辞连左驭自己都觉得既可笑又烂俗。正抽着烟，南城区打来电话说老大找她，于是立即驱车离开。
原来是老大移民的事宜已经一切就绪，要提前“退休”去国外了。能在国外安心和妻儿老小度过余生，对于一个混迹街头发家的混混来说这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左驭听闻此事也真心为老大感到高兴。她是老大一手带起来的孩子，四年来为她尽量铲平道路，护她周全。老大带了左驭的父亲，又带起了左驭，两代人，这种大恩大德不是能回报完的。
“我呢，本来是想让你坐到这个位置来的。”老大捻着佛珠，略微泯了一口茶，“其实你确实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头脑灵活，又刚正，你年龄小却干得久。”
左驭在一旁低头悉心听着，并没有太多言语。
“我说这些话也不怕你骄傲，因为你一向谦逊至极”又顿了顿，老大才继续说：“可是，你父亲的悲剧，对我，是最惨痛的教训。当然，也是我的最大的失职。我不够深思熟虑，把你父亲推上了那个位置，却害了他。”
“而你林老叔呢，我是最放心的，我们这把年纪的，又没有家口的，只有他一个。你有母亲，年龄尚小，说难听的，林老叔，毕竟是老人，就算真的出了事，也已经不算是过于可惜，况且他不大可能出事。”
“多谢义父多虑之恩德，也多谢了林老叔，这几年麻烦您多指教了。”能有这样的结果左驭也是很满意的，老大不叫她抛头露面已是对她最大的保护，如今又将林老叔放在大头的位置，更是二重保险。
“欸，你这孩子，好了好了，平了身吧。你也别放松，过几年我不干了，这担子还是得落到你头上，好好干吧。”林老叔笑着扶起左驭，他一直坚信这个他们疼大的孩子，不会让他们失望。
等林老叔和老大一一交代完事情，已经是下午五点，晚自习前才赶回学校。
坐在座位上，一翻桌兜，除了几封花花绿绿的书信，拿出笔盒，打开一看，一张便笺上，写着熟悉的字迹“别生气了。”后边又跟了个红色小桃心。
不论之前再怎么想装得冷酷无情，不去理会姬越，看到这张便笺，左驭还是笑了，转而又抿着嘴合上笔盒。
教室里很安静，除了还有路过的外班学生在窗玻璃上趴着看几眼左驭，这节自习课还算顺利，没有什么小插曲。
姬越可是忐忑了一天，仔细想想自己也并没有让左驭生气的事情，可是左驭今天一天却都是不闻不问毫不理会自己。
虽然说姬越性格好，但是面对这样的左驭她也委屈了不少，喜怒无常，还让姬越有些害怕。
所以那张小便笺也是给姬越自己做了一中午思想工作才写了放进她笔盒的。
这是姬越头一次怕被拒绝，因为她待人谦和，说话一般也都能被别人所接受，只是面对左驭这样一个怪人，姬越真的不确定她是否能说进去话。
放学，左驭慢吞吞地整理着书包，他最终还是没想明白该怎么面对姬越，怎么解释不愿意确定关系的原因，她也不知道。
拖沓着步子走出教室，忽然，姬越小巧的身影凑了过来，跟上她的步子，居然还和左驭并肩走着。姬越的出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左驭说不出话来，更是始终没有转头看姬越一眼，一直紧紧攥着书包带，斜背书包的样子也看不出不潇洒了，直到走出校门。
任凭是脾气再怎么好的人，面对这样一个闷葫芦也够憋气的。姬越等她到这一步，已经又急又气，拧着眉头，看着左驭还不做声地往前走，一下爆发了。
“你走，你继续走！”姬越已经顾不得什么在不在大街上了，大喊大叫。左驭这才停下来。
七点的街头算不上热闹也算不上萧条，来来往往也有人侧目。
姬越又追上去：“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说句话！”
左驭低着头，嗫嚅着嘴唇，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你别生气，我，我不是，就，唉呀，怎么跟你说……”左驭开口，语无伦次。
“你继续说。”见左驭总算松口，姬越也才不那么恼火。
但看着来往的人，左驭更是脑子乱，索性心一横，拉起姬越的手，把两个人带到了一个冷清的街角。
姬越被她的举动搞得一时间又惊又喜，看来这个不做声的笨蛋也不是那么无情。
左驭松开手，片刻整理了一下语言，“你知道跟我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同性恋，跨性别，你懂吧。”左驭很急于说出什么，却又堵在心头。
“我懂。”
“你还有那么好的前程，我不能让你背负骂名，你家里的人也会崩溃的……你这么好，我不忍心。”
“你有什么忍心不忍心的，我愿意，可以了吧。”
“你还小你不理智，你听我的，别。”看着眼睛通红的姬越，左驭很想让她平静下来，拉起她的双手，尽力用最真诚的目光和她对视。
那双大手是冰凉的，正紧紧地拉着姬越。
“我特别理智，这个事我也想过很久，昨晚我一夜没睡我都在想”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带着哭腔。“我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怕错过你。”
这可让左驭慌了神，手忙脚乱想要找东西给她擦眼泪，最终还是抬手轻抚她脸上的泪痕，热泪触碰着冰凉的皮肤，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别哭，好不好。”左驭竟然出奇温和地安慰她。
“我想清楚了，不管你这个人是男是女，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一向平和声音哽咽着。“我家里他们说什么我早就不在意了。我家里没几个人真正的关心我，大可不必这样。”姬越越说越激动，“凭什么两个人互相喜欢就非要因为这些有的没的活生生错过？”
这句话对左驭是反问，也是质问。
“你就这么跟自己过不去，错过谁都是应该的。”高恒那句话又在左驭心里重复了一遍。
“你确定？”左驭鼓足了勇气，打算放松一些，去认真接纳这段感情和她面前的这个姑娘。
“我很确定，我一大早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吓坏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姬越胡乱一抹脸，刘海粘连在原本恬静的脸上，显出凌乱和慌张。
这一哭打了左驭一个措手不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担心，别哭，别哭。”
路灯的橘色灯光铺在两个人身上，恍惚间左驭看到她的泪水掉在地上，如坚硬的钻石砸碎在地，闪着心碎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疼。
“我只是担心，我怕你会接受不了，”说着，左驭的手又加了点力道，她也是头一次发现原来姬越的手这么小巧，小巧到让她不由得就想握紧。左驭真的没想到有一天这个在她看来完美得遥不可及的女孩，能为她一个亡命之徒落泪。
此刻她们根本不在意路人的眼光，仿佛宽宽的街道只剩她们二人，一盏路灯。
“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讨厌我。”看着姬越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左驭有些心疼，慌乱，也无奈。
左驭不明白她该做些什么来安抚她，看着姬越窄窄的肩膀，矮她一头的身高，微微地颤抖，她以为很理性的姬越居然是这样的敏感，甚至有些脆弱。
向前倾身，抱紧了这个正在为她流泪的女孩，两个人的体温没有多炽热，却已经足够温暖彼此。
姬越被抱起的一瞬间，连脚尖都离开地面，像一切恐惧和崩溃也随之远离了自己，温度，气息，泪水，无一不在提示着两人正拥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彼此。
“怎么会呢，不哭了，好不好。”左驭像哄小孩子一样轻拍姬越的后背，语气柔和到不像她。
“你以后有事就要说，你不说我就会很担心。”姬越逐渐平静了一些，胳膊环着左驭的脖颈，把脸埋进她的短发和衣领。几秒之后，她看到她深深地点头。
两个人就这么拥抱了许久，慢慢松手，姬越再碰触地面已经恢复了镇定和宁静。
她抬头仰望，她低头注视，在左驭的眼眸中取代了仇恨和狠戾的是一种专注和赤诚。
“走，带你回家。”声音依旧温和，只不过语气更加坚定。
她们在大街上十指相扣，在别人看来确实是登对的男女，并没任何不妥，只不过对于她俩来说，性别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人以及此刻紧紧相拥的灵魂。
姬越还是坐在副驾驶，看着路过的街景，有种庆幸，庆幸那个固执沉默的家伙，现在正坐在自己的旁边，庆幸两个人并没有因为外界的因素而就此错过，这一次，幸好你开口了，幸好我听懂了。
两个人都清楚未来会面对的荆棘丛生，但是因为彼此的存在而有了战胜困难的信心。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如果连当下都没有，又怎么会有以后？
你正好来了，而我正好在。最终我想通了，而你也没有拒绝。
不知怎的，今天一路畅行，街景一闪而过，左驭心里多了一分份坦然，她曾以为她的转机还在无比遥远的地方，眼下却已经到来。
到了恒景，姬越拎着书包下车，左驭也下了车，姬越在车门处停留了一下才关上门。
“明天见！”
“明天见！”
她转身走去，忽然又停住，回头：“对了，你喜欢我吗？”
“喜欢，特别喜欢”
“我听不清！”姬越笑了，故意很大声地说。
“我喜欢姬越，左驭爱姬越，姬越爱左驭，你听见了吗！”左驭大声喊，空旷的恒景华府大门口，夜风吹过，这声音格外的清晰。
“我也喜欢你！”姬越喊了回去，就立刻逃也似得跑进了大门，像丛林里的小鹿。
左驭看到她进入小区才上车，一低头看到了姬越留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笔记本，再次展开笑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