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林泉县千山叠翠，万木葱茏，大地正展现出一年之中最蓬勃的生命力。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山谷里树林里时而飘来浓郁的花香和清脆的鸟语。早起的农民已经在田野里收割油菜籽，整饬即将插稻的秧田。袅袅炊烟在村庄上空飘荡，南归的燕子在屋檐之间飞翔呢喃。
看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青山美景和如画村庄，肖云涛却没有一点心情欣赏。他和副局长张寒秋负责给省督导组的黄组长和王处长一行八人带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万峰乡江源村。这个乡的脱贫攻坚工作在全县处于中等水平，主要问题就是基础设施比较差、联系的县领导不够重视、平时来指导督促的太少以及老百姓对之前开展的精准识别有意见，偶尔还有该乡群众的信访件被领导签给肖云涛“核实妥处”。在前一周召开的全县所有乡镇和部门头头脑脑们全部参加的脱贫攻坚迎检工作会议上，肖云涛坐在主席台上把如何汇报情况、如何带路、如何完善软件资料、如何组织群众座谈、如何搞好生活接待等重要事项已经详细具体地讲给参会的乡镇和部门主要负责人了，而且还专门派出分管脱贫攻坚软件资料的副局长孙向阳带领几个业务骨干到所有可能抽到的十八个乡镇全面地对脱贫攻坚软件资料检查指导了一遍，基础工作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想到这里，肖云涛心情一放松巨大的疲倦感立即像山谷里升起的浓雾一样笼罩了他的大脑。他将头后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不到两分钟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肖局长太累了，把音响关了让他睡一会儿。”坐在后排的副局长张寒秋小声对司机说。司机小王马上关了正在播放的歌曲《英雄泪》。一车人都保持沉默，只听见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车轮在山间柏油公路上的摩擦声。
大约五分钟之后，肖云涛的手机响了。肖云涛从朦胧中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一看手机原来是昨天晚上就赶到江源村的联系县领导李正武打来的。根据省市文件要求，每个贫困村都要一个县级领导联系。林泉县有五十一个乡镇九十三个贫困村。县级四大班子加法、检两长实职副县级以上领导只有三十八个，为了确保每个乡镇都有一个县级领导联系，象李正武这样担任过乡镇或部门一把手资历比较老且享受副县级工资待遇的老干部也就成为县领导联系一个乡镇。
当初县高官林强决定把这些退居二线的老干部作为县领导去联系一个乡镇督促抓脱贫攻坚时，很多人发牢骚不愿意去，说什么“这么多年来每次换届提拔有好事情的时候都把我们忘了，没有人把我们当人看。现在搞脱贫攻坚要吃苦了就想起我们来了！”这些人大多都在乡镇或者部门长期担任一把手，干得也很不错。但是一个县的副县级以上实职领导干部的编制数是有限的，他们干了几十年之后只能享受副县级工资待遇。因此这些大多都在五十岁以上的人分布在人大、政协或者其他县级部门，资历老、年岁大、级别高，单位目前的一把手也就几乎约定俗成地不安排具体工作给这些老领导。平时在家休息，见面时大多交流的都是钓鱼、种花、带孙子的经验。县委的安排意见出来以后，一些人还不愿意承担，县脱贫攻坚指挥部通知他们开会的时候多以身体有病、家里有急事等理由推脱不来。肖云涛把有关情况给林强汇报了，林强亲自给这些老领导们逐一谈话并施了压力之后，这些人才勉强接招。
“肖局长，为了确保非贫困户的满意度测评取得高分，我们组织了一些村社干部冒充非贫困户开展座谈，你看可以吗？”李正武说。
“李主任，你是联系县领导，你决定嘛。不管怎样组织，都要确保取得高分。因为群众满意度低于百分之九十就要一票否决我县的工作，这是一个硬性规定。你给乡上村上的负责人提点严格的要求，叫他们要高度重视把工作全部做到位，千万不能被检查组发现问题哟！”
肖云涛从刚才仅仅五分钟的睡眠里迅速清醒过来，给李正武说了这样一段话。从乡镇长、镇党高官到县级部门当局长，十多年来肖云涛经常在乡村的农家小院、县上市上的会议室和各级领导的办公室之间奔走，练成了在车上迅速入睡和迅速清醒的技能。
他知道这样做是赤裸裸的弄虚作假，蒙骗上级检查组，脱贫攻坚纪律规定是严格禁止的。如果被人发现就是大问题。但是他同样也知道如果不这样做，群众满意度万一低于百分之九十就要一票否决全县的工作，那是更严重的后果。因此他在接到李正武的电话后，比较圆滑地说了那样一段话。
仔细分析他说的话，其实他是推脱责任的。决定权在李正武，他只是说了要确保取得好成绩，不能被检查组发现问题。发现问题有两层含义：一是检查组发现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二是检查组发现用提前教好怎么说的村社干部冒充非贫困户接受座谈测评的问题。很明显第二个问题比第一个严重得多，但是肖云涛圆滑地避开了责任。
肖云涛的电话接连又响了几次，都是有关县级领导或者乡镇、部门的负责人咨询迎检具体业务工作以及具体细节。这些领导平时几乎没有怎么认真研究脱贫攻坚工作，虽然肖云涛专门编印了《脱贫攻坚政策三百问》小册子，分别发到相关乡镇和部门甚至每个贫困村，给几十个县级联系领导人手一册并且安排工作人员逐一送到他们办公桌上。但是效果却并不好，因为很多人根本就没有认真研读，对许多简单而明确的工作要求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一些不好处理的疑难杂症了。因此每逢有省市来检查督导，肖云涛的电话都是热线，都是平时不关心、临时抱佛脚的一些人打来的。作为县扶贫移民局长和县脱贫攻坚指挥部的办公室主任，他已经是全县九十五万人民关于脱贫攻坚政策的发布中心和权威解释者。
在肖云涛连续接打几个电话的同时，车子一直在高高的龙脊梁茂密的青岗林里穿行。连续转过几个高陡的山峰之后，一片青瓦白墙的村庄展现在眼底，万峰乡江源村到了。
联系县领导李正武、万峰乡党高官金光荣、党委副书记钟玉屏站在到江源村去的一座石拱桥上等候省市检查组一行。虽然省市都发了文件说不许迎来送往，但是肖云涛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如果上级领导来检查或者调研工作你真的不去迎接而是坐在办公室里等领导上门，那你的官运可能就到头了。你去路口上或者高速、高铁出口站立迎候一下，绝大多数领导都不会说什么，最多假装生气或者客气地说“不是告诉你们不要迎接嘛，怎么这么多领导都来了呀？！”。但是从表情看得出从语音听得出上级领导内心其实是高兴的，感觉自己是有面子的。也许有个别领导当时会暂时生气一下，批评几句，但是一会儿就烟消云散没有事情了。
肖云涛刚刚下车，李正武、金光荣等就迎接上来。他们不是迎接肖云涛，他们不认识黄组长一行，要等肖云涛去引见。肖云涛见黄组长的车子缓缓停了下来，立即带领李正武、金光荣一行走到车门前。车窗摇下来，黄组长睡眼惺忪地坐在车里，没有下车的意思。
“黄厅长，这是联系县领导李主任，这是万峰乡党委金书记。”肖云涛马上递给黄组长一支纸烟。
“黄厅长好，欢迎来万峰乡检查指导工作！”李正武、金光荣身体前倾，分别伸出手去。
黄组长懒洋洋地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分别轻轻地挨了一下，说：“我们不下车了，直接到村委会。”
“好的，请黄组长跟我们走。”李正武、金光荣转身跑向最前面的车，肖云涛掏出打火机给黄组长把烟点着之后，回到第二辆车跟前，对李正武、金光荣挥了挥手示意带路。四台越野车组成的车队轰鸣着一起驶进江源村，成为这个村子千百年来第一次一起迎来四台高档越野车的历史记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