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自古以来都让人感觉萧瑟寂寥,此时已到深秋,上京却不见一点如此景象。
九月初,小池院里的花草被明珠打理的依然生气盎然。清晨秋风刮起,白云向远处飞去,朝阳洒落满地,明月和小五字沐浴着这一片金黄的阳光,出了小池院。
今天是第二试的日子,经过与杨苜蓿几天里的快速补习,明月也稍微有了些信心,就连身旁的小五字看起来也有了些底气。
明月和小五字登上了马车,今天的考试地点在鼎山之内,内阁的诸位大人和上京城内的几位大家都会莅临,因此每年的第二试都可谓燕国的一场盛事。
马车穿过青云路,出示了考试的文书后,往鼎山内而去,等到已经隐约看到不远处的宫殿时,走的不是明月平时去慬和殿的路,而是突然右拐,前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子。
过了林子,一条小河横亘于前,说是小河,也就三四丈宽,到了这里马儿便再不能行了。
小河前已经有早到的人,纷纷下了马车,徒步通过白玉石筑成的桥走到对岸去。
明月和小五字也跟着过了桥,身边的人早早就认出了两人,特别是小五字,如今也是上京的名人,若不是摆着一副冰冷的脸,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此刻应该也有很多人上前来结交了。
不过一向镇定的小五字,被四处不时飘来的目光看的也有些不自在。
倒是身边的明月,面对一道道意喻深长的目光,面不改色,偶尔还嘴角噙笑的对视回去。
那些对世子依然有些好奇的考生们见此情景,有些人觉得明月身上倒有些不畏世人言的洒脱,有些人则认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要知道第一试之后明月就已经注定难进太学,到了如此境地,即使有个世子的身份,与众多考生相比又有什么更高贵的呢。
但与这些意气风发的学子想象的不一样的是,一同匆匆赶来的官员,平时高高在上,在这儿见了明月,即使不认识,也都上前打招呼套套近乎。
“若是我以后入朝为官,可绝不与这种阿谀谄媚的人为伍。”
有人见到这一幕,觉得自己宏高的理想有些被冒犯,于是轻声的同旁边的人不屑的道。
众生百态,明月却不想理会这些,等走过了白玉石桥,前边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之前一座看起来老旧的石楼耸立,楼中门前古朴的字体映入眼帘——上书宫。
上书宫是这鼎山中少有的从开国以来保留至今的建筑,墙体上青苔的痕迹由于历史悠久,都清理不干净,因此远远望去,还以为是青砖筑成的。
已经早早来了的官员们都轻车熟路的进了上书宫,至于考生们还需要在宫外等候,四周都有御上军的侍卫把手,比第一试要严肃庄重的多。
考生们陆陆续续的进场,就连乐景格也不讲究什么排场了,早早地来了在上书宫门前等待,想来上次第一试还是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跟着乐景格同行的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其中一个明月在望海楼的时候还曾经见过,正是户部的主官卢建岳的小儿子卢念平。
卢念平见乐景格不时的看向明月几人,轻声道:“那杨苜蓿出身葎上郡,据说拜了太学院的大人物为师。今次七院试,她绝对是个劲敌,只不过据说她还未曾修行,到了第三试你还是有些优势的。”
乐景格点了点头:“不过今天这一试我是志在必得,就怕这个搅屎棍又出来搅局。”
卢念平知道他说的是世子明月,几个月前他初次听闻明月所作之诗,也觉得耐人寻味、雄奇飘逸。
参加七院试的多是青年人,少有人能写出媲美名士大家的文章来,因此多年来能在第二试中拿到“甲”的人都凤毛麟角。
去年乐景格能得甲,一是因为家学渊源,天赋极高;二是去年出的题正是时下的策论,有不少人押题都会略有涉猎,因此有好几人得了甲的评分。
“明月世子虽然诗词文采斐然,但毕竟只回上京几个月,可不一定能写出言之有物的文章来,依我看这第二试你定然胜他。”
乐景格经过几次之后,面对明月的事情都显得更加谨慎起来,眯着眼道:“我自然是有信心的,不过我心中有预感,即使第一试明月成了上京城的笑话,但此人绝不可小觑。”
卢念平听后心里暗自惊讶,要知道乐景格性格自傲,一个除了身份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明月,竟能让他如此小心。
就在这上书宫前所有人都有些安耐不住的时候,上书宫里钟声响起,清脆震天,悠扬的响彻了四方,掩盖下了所有嘈杂的交谈之声。
等九次撞击之后,整个天地归于平静,所有人陆续的进入了上书宫内。
上书宫里是一个大大的回字型结构,在明月的眼中,倒是和东苑小楼有些相像。考生们都在中央排列开来的书桌前就坐。
四周包围的是维持秩序的侍卫和监考的官员,侍卫分散而立,监考官有的正襟危坐在旁,有的站立在侧,整个宫内气氛严肃凝重,进来的人都不自觉地拘谨小心了起来。
明月一抬头,回字形的上书宫整个上方是空的,光从四面八方的窗户透了进来,楼上隐约可以看到很多书架,书架上珍藏的是燕国开国以来收集的书籍。
在三楼之上,正对着下面整个考场的地方,有木头隔开的内室,说是内室却比一般的厅堂大得多。
此时上首位只有一人独坐,竟是如今燕国国君恒帝,两旁各个机要大臣和名士大家齐聚,明月在中央殿见过的三位阁老也列坐恒帝手边。
一向胆大的明月见到如此盛状也不免紧张起来,国君亲自督考也是不常见的。
七院试和其他考试不同,考生上午在此考试,考完后可自行离去或在宫外等候,考卷则由坐在楼上的众人共同阅示,当下便可知晓成绩。
阅卷也有两关,大部分‘甲乙’之下的试卷由外堂的人检阅,只有认为尚好的才递往内堂,由诸公和大家们评判。
七院试经过几百年的变化,主要还是培养有潜力的修行者,这个世界上修行者自然要高人一等,但若能在第二试、第三试中脱颖而出,未来位极人臣也并非绝无可能。
明月的爷爷便是从一位不会修行的文笔吏,一步一步走到内阁之中,就说如今内阁三老中,谈老谈孺茂一生从未踏入过修行之道,学者出身也能成为一国之臣,在内阁中左右天下大事,因此很多有入朝之志的人更将第二试看得尤为重要。
在第二试中,优秀的文章应和“理”“辞”“气”三道,但重点是理胜其辞,辞严气正。也就是说内容最为重要,但文笔和气质也缺一不可。
因此卢念平才说明月虽诗词写的好,却不一定能在第二试中脱颖而出,往年很多文章诗词写得好的人在第二试中失手也是常事。
上书宫内的钟声再次响起,所有人都正襟危坐,每张书桌上都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雪白的纸层层铺开,镇尺平稳的压在上面。
眼前这一幕让明月有了许久都没有、却又似曾相识的感觉,看来不论是那个时代、那个世界的人,都逃不开考试的命运。
楼上的一名主考官出列,庄重的宣布了规则,第二试到今天正午便准时结束,到时钟响便停笔。
结束考试的考生可以在外面等待结果,也可以自行离去。
每人的成绩由上书宫审阅之后便当场公示,有异议者也可以当场申请复议。
若有人得“甲”等,上书宫内便会敲响钟声,予以振奋鼓励。甲下者三声、甲中者六声、甲上者九声,只是这十多年来,最多的便是六声钟响的甲中。
说来倒是很巧,这人正是明月的哥哥明镜,明镜被称为太学几十年间最优秀的天才之一,当年入太学也是一枝独秀,同年被请入太学的三皇子木瀚和乐景澄都被他压了一头。
等主考官把所有的事项一一念完之后,拿出一封密封的文书,当众拆开后念道:“今次七院试题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说完示意楼下的巡查考官将写着题目的纸发给每个人。
明月:“嗯..?”这句话怎么那么熟悉?这不就是自己和木兰说的话吗,用来当试题是不是太过草率了,莫非连恒帝都想给自己走个后门?
听到这试题,所有人的反应都有些惊讶,怎么今年完全不按套路来的,既不是时下的策论,也并非典籍中记载的话题。
这道题考的如此宏大,很多人竟不知该如何下笔,这“天下为公”倒是更符合赵国的治世理论,难道这是赵国哪位大家新提出的观点不成。
小五字有些震惊的望向明月,中间隔得有些远,只能看到半边的背影,但心中很是忐忑,暗道难不成自家的世子跑去偷了试题。
他们三人在小池院里讨论第二试的时候,明月就说起过这句话,最后还探讨了一下观点,如今竟真的考了这道题,若只说运气未免太过牵强。
杨苜蓿见到桌上的试题,倒显得没那么意外,暗道今天总算知道这世道的险恶了,就连个考试都这么多猫腻,不过本姑娘这趋吉避凶的本事也是不赖,竟然连试题都押中了。
现场除了脑子有些懵的众位考生外,连内室里的诸位都有些奇怪起来,不过今天的试题是国君所出,即使有些不符合常理也不显得奇怪。
要知道七院试几百年来,心血来潮出些怪题的国君还真不少,甚至有一位国君很爱兰花,便出题询问怎样养兰花,但最后还是有考生能把这个题目写成策论文,由此可知今天这题目也算情理之中了。
明月摸不透这恒帝的心思,也就没再多想,稍微组织了一下言语,直接就下笔书写。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天下为公,公犹共也,禅位授圣不家之睦亲也。大公有三,一为天下公有,二为大公之道需德化天下,三为天下大同.....”
明月洋洋洒洒的写满了试纸,才用了半个时辰左右。
一旁的考生还在思考,便瞥见明月几乎要写完,内心几乎是崩溃的,难道只有我还没想好吗?还是时间过得这么快?
明月写完也懒得再做检查,坐在桌前发起呆来。
楼上的人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之下将楼下所有人看的一清二楚,坐在恒帝身旁的乐烨阁老见恒帝盯着一个方向看了很久,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看到百无聊赖的明月。
乐烨笑道:“明家的小子听说写的一手好诗,只是写起文章来好像没什么头绪,半天都不见落笔。”
一旁的谈孺茂却反驳道:“能写出那首诗的人,文章自不会差,可能正在构思吧。”
乐烨皱了皱眉头:“这考场可不像在那寻花问柳的地方,如此轻浮、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怕是等到了正午也作不成文章。”
众人见乐阁老话里带着情绪,知道定是因为自己孙子乐景格的事而心有芥蒂,纷纷耳观鼻、鼻观心的低下头去,不想接话。
坐在上首的恒帝刚想为明月解释一番,就见到明月坐起身来,竟和旁边的监考官交谈起来。
“我已经作答完毕,不知可否先行离开?”
明月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竟然可以体验一把提前交卷的快感。
监考官眉头一扬,唇上的两撇胡子都惊讶的撇了开来,开口问道:“你确定?”
“七院试虽无规定不可提前交卷,可现在离正午还很久,若是不想考大可不来,到了考场就不该如此敷衍对待。”监考官说道这里语气不自觉的变得严厉起来,若不是场合不对,就要大声呵斥起来。
明月无辜的指了指桌上已经写满了的试卷,笑道:“呃...已经写完了”
监考官见明月冥顽不灵,余光瞟向他桌上的试卷,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眼神复杂的问道:“就不再检查一遍?”
明月见监考官态度完全转变了过来,知道他已经大致看了自己的试卷,笑着摇了摇头。
监考官心底暗惊,刚刚虽然只是一眼扫过去看了一小段,就已经明白这绝对是令人惊艳的文章。
虽然也曾见过明月的诗作,但小小年纪能作出好诗的人也不算稀奇,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就可谓百万里挑一。
“那就请世子小声出上书宫,在宫外自行决定去留。”
明月点了点头,也不多做停留,跟在监考官身后,潇洒的出了上书宫,徒留楼里所有人惊讶的目光。
楼上的乐烨阁老像是被噎着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他半个时辰就作出了一篇文章?”
不仅乐烨阁老惊讶,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很疑惑,难道明月真的因为写不出所以放弃了,只有恒帝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他知道明月一定写完了这篇文章,他已经迫不及待的